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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温柔之乡

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不久以前,古城西安的一座简陋房屋里,有位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在昏暗的天花板下来回踱步,夜不成寐。他被已厚积如尘土的一个早年梦所唤醒、所折磨: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岁之前。焦灼不安的心仿佛在服从冥冥之中的神旨,他知道上路的时间到了。一片苍茫寂寥的沙漠隐约浮现于眼前一携带着沉凝如天籁的呼唤,世俗生活的嘈杂与纷扰顿时消失了,中年男人简直一分钟也不愿耽搁,就收拾起塞满方格稿纸和圆珠笔芯的行囊,脱离钢筋水泥的城市。“我对沙漠―确切地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份。那是一块进行人生惮根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这位年届不惑的男人名叫路遥。促使他投身蛮荒沙漠并且在内心岩浆般汹涌不息的那个梦,成形后被命名为《平凡的世界》。谁也想象不到,平凡的世界居然在荒无人烟的远天远地里拉开序幕,甚至作者本身也不得不服从这命运的安排,因为那里―仅仅在那里,还固执地保留着他生命的晨曦。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年男人赤脚行进在茫无涯际的飞沙走石之中,偶尔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上凝视高深莫测的苍弯,对神圣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他在夜间一灯如豆的创作手记里强调道:“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常……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像过去一样激动。”那毕竟是他藕断丝连的诞生之地,他在熟稔如隔世重逢的氛围中“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心无旁鹜一直到混沌未开的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我翻开地图册,却查找不到陕西的毛乌素沙漠一它太小了?但在路遥心目中,它足以构成整个世界的模型或沙盘。世界是平凡的,生存在世界的人们却是伟大的。那片风沙漫卷的地域巳成为路遥灵魂的归宿,但旷世巨著《平凡的世界》却伴随倔强的驼队走出沙漠,寻找到星辰的位置。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一向寂寞无名的毛乌素了,知道它是路遥的故乡。

或许每位作家的主观世界里,都余温尚存地呵护着类似于路遥的毛乌素这样的一个地名,构成其精神上的根据地,源源不断地给予其灵感与彻悟,同时永远无偿地给那些敏感易碎的心灵提供无微不至的慰藉。而具体作家的性格、文风乃至经历,都与其灵魂家园的风水景致存在着或明显或潜在的联系。

蒲宁就公开宣称“我命定是不会在城市中长大”,而属于叶烈茨县一带无边寂寞的乡野。“在夏日一直长至门槛边上的庄稼和冬日漫山遍野的积雪中,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充满优郁的、独特的诗意的童年”。他追忆自己那时对一切都兴致勃勃,无论是人、自然界、外祖母的有彩色玻璃窗的旧屋、毗邻的田庄,还是打猎、书本,都会使他着魔,仅仅它们的外表都能给予他一种生理上的喜悦,哪怕这只是一朵花、一缕香气……于是瘦弱内向的蒲宁写出了一生中最初的诗,多少年后他仍感慨于其中所写月夜出现在山谷中的精灵:“那时我才八岁,可是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山谷,好像我昨天才见到,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的见到。”成熟后的年代里他除了夏天一如既往在农村避暑后,其余的时间用来走遍整个欧洲大陆,他借用巴拉丁斯基的诗句来表白,无处不感到“故国的草原和我的初恋在召唤我”。

作家的劳动是宝贵而艰难的,总是有某些底蕴深厚的因素默默为劳动着的作家提供了终生援助--譬如信仰、记忆,瞽如“故乡”这个概念,无论它体现为灯塔孤立的边城、粗糙炙手的荒漠抑或南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这个地址只能使人联想到高更的印象派绘画、却永远作为温柔之乡陈列于艺术家情感的边缘。故乡的概念本身就是博大的,更何况是孕育了博大的心灵的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