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店是北京东郊的小村庄。我在那儿租借了一间老式的平房,读书、写作、卖文为生,像个现代隐士。房东是农民,极惊异我每天闭门忙碌些什么,既不走亲访友(除了每星期骑自行车进城里的邮局发信),又无其它娱乐。一位文弱的外省青年,在都市边缘安营扎寨,默默无闻,陶醉于自己的文字游戏一是我这一时期的生活写照。偶尔我也怀疑:莫非对尘世间的喧嚣与弦耀已厌倦了,才选择这清贫、闲适的另一极端?或许,我仅仅想归还心灵以一份平静吧,哪怕它注定是短暂的。
刚搬来便发现,颓败的窗台顶部挂着一张硕大的蛛网一看来有一个小生灵先于我进驻这荒凉的空宅,以窗框和墙缝为支点,构筑了它的空中防线。一方面叹服于蛛网的编织精巧(像件艺术品、另外也懒得登高打扫,就让它保留吧,以证明世界是宽容的。
第二天我趴在窗前的写字台上爬格子,一抬头,看见那张蛛网的主人登台表演了一它飞快地沿着边缘奔跑,吐出细微而闪亮的丝,忙于加固自己的阵地。那祖传的编织手艺,被发挥得炉火纯青一天网恢恢,在风中微微摇晃,而又恰好承受得住脚蛛的体重。我简陋书房的一角,成了它的纺织车间,穿针引线―那镂空的网格、网格呈现的几何图形,会叫人类笨拙的手自愧不如。这恐怕算最古老的民间手工艺品了?出自原始的灵感和原始的诗意。
我的书房里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更没有悬诸高壁的画中人―堪以寄托南柯一梦。生活是单调的。从此,每当写东西累了,或文思枯竭的时候,俯仰之间,便能免费欣赏蜘蛛的演出一简直像走钢丝的杂技艺人,娴熟地在高空保持着平衡,并且不时纺织一些花边新闻(譬如一只飞虫落网,空袭警报顿时拉响了)。这对于我不失为绝妙的放松与休息。为谋生而忙碌的的蜘蛛,无意间也替我苦吟的时光缝缀出美丽的花边。它孜孜不倦地看守、扩张或修复着空中的家园,在警榻与紧张中收获维持生计的口粮,哦,工作着是美丽的。蜘蛛,这旱季的渔夫、空中的猎户,在我的视野里晾晒那张生命所系的网。
我在北京郊区写诗(这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幸福),过着门可罗雀的日子。唯一的陪伴者是头顶的蜘蛛,在一日三匝地温习着功课。我们都在为生存忙碌,也都很空虚,或许是同病相怜吧,我不忍心伤害一个更为弱小的生灵,也不舍得破坏它苦心经营的诗篇(这是自然界的艺术品,因其无价而不允许拍卖)一我和一只蜘咮,仿佛制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般默契,相安无事地度过整个和平的夏天。我写诗,方格稿纸不也是一张天造地设的网,捕捞灵感?爬格子时我充分体会到蜘蛛的惊险与创造,并享章着那不可言传的玩弄技巧的乐趣。哦,城市边缘的这两个同样寂寞的结网者。
太阳每天升起,透过窗台上的一张蜘蛛网照射着我,把网格的阴影映在上面一或许我感伤的脸,也布满隐晦得几乎无法辨认的网格?我在这特殊的光明与特殊的阴影中写诗,在北京郊外的麦子店写诗。这是我特殊的生活。我从生活的底蕴中发掘出一缕游丝般的美感,然后用它纺织一张捕捞思想的象征主义之网、隐喻之网一只有风才可能从中穿金而不留下什么。每一阵风起,我都会想起一个人,或一件事。风平息的时候,它们也消失。我在时间的枝头穿梭,不为人知地写下一些寂寞的文字一一而书房一角的蜘蛛,是我的第一读者。这卑微而忠实的读者,耐心地关注着一位诗人在蒙满灰尘的天花板下踱步、思考,在有限的空间中行吟,在自我囚禁的岁月里恢复了精神的自由。无形的旋梯,搀扶我上升到星辰的高度一这就是神圣的文字游戏、规范化的语言魔术。
大多数情况下,蜘蛛以守望者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盘踞在网络的中心,像一颗[型的星辰,悬挂在半空一以至那闪亮的丝网,犹如自它内心散发的呈放射状分布的光。这光线般细致轻灵的蛛丝哟,组合出意义深奥的象形文字。谁能破译这大自然的永恒谜语?谁能理解这无字天书般的神秘诗篇?或许标题该叫作等待、希望或向往,但同样可以计划、规则或方案来命名。此刻,蜘蛛像封建城堡里的君主,又开始在其世袭领地上巡逻了一那张吹弹得破的丝网,堪称全世界最狭窄的阡陌或道路了。或许今夜的战利品仅是一只飞蛾,但同样能给它带来惊心动魄的重复的欢乐。战争平息,蜘蛛又马不停蹄地缝补破碎的版图。它专注的神情更像一位行吟诗人,反复修改一生的原稿。蜘蛛一生都在修改同一份底稿。但每一次都能重温类似于创造的欢乐。
我书房的一角,是蜘蛛的租界。这注定是一只文雅的蜘蛛。蜘蛛有它的网、它的天賦,我有我的象牙塔。我们共同立足于世界的角落,被现实遗忘的角落。我们又遵循着相似的生存法则:创造真,去捕捞美一这仅仅是蜘蛛的哲学,也是诗人的愿望。我是在现实的角落结网的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苍茫的尘世间,在城市边缘的一盏老式马灯下,一个寂寞的诗人,他的梦想就是他手中的网。而那扇面状铺开的灯光,笼罩住怦怦的心跳和纸上的文学宫殿一正是其梦境的显影。如何评价一只蜘蛛的劳动(它仅仅是世界的局部景观)?如何对待一位诗人的创造(他构筑了另一个世羿“我是乞美的丐人一鲍尔吉”原野曾以此自喻)。我仰望着头顶上空的那只蜘蛛一这是我书斋生涯的唯一见证,沉默的见证。隔着时光的镜子,我仿佛洞察到自己灵魂的象征。甚至,我巳在想象中和蜘蛛交换位置。勤劳的蜘蛛,在古老的稿纸上爬格子。而我呢,在天花板上倒立着吟诗,编织文字之网一这就是一个诗人在灵魂的制高点上,在空中楼阁里,超越世俗的艰难而幸福的坚持!
卡夫卡的《变形记》,讲述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今夜零点十五分,北京郊外的麦子店,我则与一只夸张的蜘蛛形影相吊,或许,我的灵感需要这么一件参照物一我写下的这篇文章就是新坊织的一张美学之网。哦,我的空中吊床,我的象牙之塔。是庄子梦见了蝴蝶,抑或蝴蝶梦见了庄子?我延续着类似的问题。这就是我的变形记:一位在世界的角落织网的行吟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