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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纸上的月亮

关于月亮的诗歌已经太多了,即使加上今夜我写在纸上的这一首,是否就真的能增添些许的新意呢?但如果一个诗人一生中,一次也不曾描写过月亮,那该是多么巨大的遗憾。所以我必须坚持今夜的工作。

太阳与月亮,是距离我们的实际生活最近的两颗星辰;其余的数目繁多,但相当于天花板上的装饰品了,只对人类的天文学存在价值。如果太阳可以金碧辉煌的皇宫来比喻,月亮则像落叶萧萧的寺庙了。而且是一座女性化的寺庙我想起了东方的尼姑庵和西方的修道院,这都是失恋后仰望月亮的结果)。与大观园毗邻而居的妙玉,不过是居住在月亮上的某位修女灵魂的投影,血肉之躯是不存在的,她羽毛般的体重比她的嗓音还轻,一涉入喧嚣的市井就消失了。至于那月亮上的原型,是嫦娥的姐妹,在桂花树下读书,不食五谷,只啜饮一些望乡的风景。

同样,诗人也分为两种,太阳的类型,或月亮的特征。李白毫无疑问属于后者。他是踩着云梯从月亮上下来的流放者,所以自号谪仙。两种诗人,靠热血与冷血、神气与仙气来区别。是做一个膜拜于神、歌功颂德的宫廷诗人呢,还是做在野的隐士一我犹豫着。但这犹豫本身,就说明月光巳进入我的血型了。仙风道骨、忧郁的抒情、羞涩以及轻音乐,都是月亮上才可能滋长的青苔。今夜我低吟的舌头,是一枚含在口中的月亮。这帮助我写出透明度很高的诗篇,像钻石、格言、单相思抑或平民化的盐粒。

修女的月亮,穿着素净的布料衣裳,在石砌的乡间小码头或深宅大院曲折的回廊上无声地走动,低垂眼睑,睫毛的形状都被投映下来;一边背诵神的课本,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寻求一种自我的保护她的祈祷不含酒精的成份,无色无味,却散发出淡淡的类似于死亡的异端的美,令人在昏昏欲睡中抵近虚无。当天降大雪,躲在云层后面的月亮掩面哭泣,我们几乎怀疑空中漫舞的雪花,是来自月亮的虚构的落叶。大风不止,心跳不止,远处的美人哭泣不止,她的泪水一如她的体温,是冰凉的。很久以后,我的嘴唇都沾染有某种宿命或精神恋爱的味道。月亮的品质,类似于丝绸、植物、处女、民间的乐器、唯心主义者、坚持施舍的慈善家。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我时常纳闷:她为什么总是没有欲望呀?

圣经记载了偷食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夏娃。而在中国古代神话里,她有另一个名字:嫦娥。嫦娥是因为偷吃了西王母送给其夫君后羿的灵药而发配到月亮上的。月亮作为嫦娥的流放地(精神上的西伯利亚?)似乎从此标志了东方女性的原罪。孤独作为人类的通病,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也都有某种天罚的意思。月亮型的诗人,孤独尤甚,少数抵抗不过这来自内心而非地表的寒气的,则要么短命,要么自杀,但绝大多数习以为常,就像矢阴下雨时犯季节性关节炎,靠那份抽丝剥茧的痛苦呼吸着。月亮对诗人的影响,相当于潮汛。诗人的内心盛满海水。我已经三十岁了,才第一次正面的描写月亮,也许是因为接受了过多的风暴的阻挠;我对月亮的理解,难免带有主观色彩。

当我埋首赶路,月亮就屏住呼吸、踮着脚靠拢我;而当我抬头打量。她就受了惊吓般倒退着,绣花手帕掉在地上……由此可见月亮是胆怯的,她的神态流露出女性的羞涩。月亮是对立于阳光的热烈与黑暗的恐怖的第三者,是善与恶的折衷、道德天平上的走钢丝游戏,儿女情长、厌倦政治、不食人间烟火,信奉无政府主义,远离暴力、说教、社会变革甚至多角恋爱,她的初衷意味着单纯与专一,因而注定是属于美学的。美学的月亮,洋溢着浓郁的经典意味与书卷气。在月光下行走的诗人,他的灵魂很重,肉体却很轻一一与常人相反。所以怎么看都像羽毛的载体,伴随自身的呼吸(而非命运的安排)而漂浮。他们是没有影子的,因为本身就是影子。一位诗人远远走来,听不见脚步声,我却能想象出一张苍白的脸,和乌云的鸭舌帽沿下伤心的一瞥。屈原是这样的,李商隐是这样的,朱湘也是这样的;还有雪莱、普希金、卡夫卡、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等等,无不如此。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像纸张一样单薄。博尔赫斯曾以《纸上的月亮》又译作《面前的月亮》)命名其诗集。诗人的月亮是一枚古典的书签,夹在书中依然熠熠闪光。它照透了纸张如同照透了这些孤独的流浪者的身体以及外衣,乃至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