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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造梦机器

在纸上写一首诗,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不是文字从我笔尖出现,而是我的蘸水钢笔拼命追逐着文字。两者速度相等。我的心啊像一只跳跃的兔子,在文字的草丛间穿梭。这就是我永远的姿态:在纸上追赶一首诗,在灯光下追赶影子,在身体里追赶自己,追赶自由的灵魂。这是一首不穿鞋子的诗,叛逃者之诗,在奔向自己的髙速公路上,用掉了回家的行人、外省的车辆、监狱的铁丝与探照灯柱,但无法摆脱我的盯梢。它是为摆脱我而狂奔吗?好像又不是。它作为一种诱惑一一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诱饵,与我保持着距离。这似乎成习惯了:一只受惊的兔子被猎人追逐。这简直是宿命了:我穷尽心力地追逐一首诗。它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我的灵魂,为什么如此捉弄或驱使我的肉体?

所以,每次醒来我四肢无力、大汗淋漓,我一脸疲惫神情,回到现实之中。我跟随一首诗周游世界,世界,从此对我不再陌生。这样的故事随时可能重演。我和命中注定属于我的那首诗,是故事中的道具。我是为那首诗而活着的吗?为最终捕捉住那首诗而吃饭、睡觉、读书或社交吗?我在成长,我的对手也在成长,这是战争持续的原因。诗歌已构成我生存的目标和意义。我一生中所有字迹療草的诗稿,都不过是同一首诗的化身,就像梦中的无数次艳遇,来自于唯一的爱情的变形。一盏照耀在身体内部的灯。一场完成于纸上的竞走。一架浯言的浮桥。一部美与诗的变形记。一生,诗人的一生。当蘖水钢笔划破纸张,我的心也受伤。我是因为渴望而用力过猛,就像乞丐打破了饭碗,灵魂稍不留意就被自己的肉体洋倒,以受惊的姿态夺路逃窜。纸张的伤口鲜血淋漓。一个人的战场硝烟弥漫。

这似乎成为我一生中的债务了:追赶一首永远追赶不上的诗。正如加拿大女诗人阿特伍德的《为一首永远也不可能被写出的诗所作的注释》:“这是她的尸体,沉静得失去手指,在写这首诗……”我可能会在这种追赶中倒下,倒下还会呼唤那首诗;我可能会在失落中死去,死后还会做梦,还会梦见那首诗。一个失败者欠世界的情,他必须设法偿还。在人间未完成的追逐,在地狱还会持续:黑暗的房间,磷光闪闪的眼神,长满青苔的手指,磨钝的蘸水钢笔,潮湿的稿纸,过期的笔名……这是所有诗人共同的命运。

钟表在追赶时间。鞭子在追赶伤口。芳香在追赶花朵。这种追赶或许存在于万物之间。在月光之下,在纸上,我的灵魂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稍纵即逝。于是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靠拢一首警酲的诗,生怕惊动文字上面覆盖的灰尘。于是,一切又周而复始,我在原地追赶一首诗。它无法摆脱我,正如我无法放弃它。我们在对立中妥协,在妥协中对立,在追赶中成为彼此的一部分。灯光下的两个狂奔者。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写在纸上的通缉令。

写作帮助我上?“一旦写作中断,也就是夭折的灵感,则迫使我向深谷坠落一我体会到平面上的鹰翼遭遇雷鸣闪电的痛苦。风筝的线索,掌握在冥冥之中的造物主手中,他一收缩,我就在稿纸上跌一个跟头,滑向悬崖的边缘。实际上我也是在模仿他的动作,造梦,梦同样不听话。世界万物,彼此都是模仿者一而且背后都有一个冷酷的操纵者。你梦见了我,不箅什么运气,你梦中的我正梦想着另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一甚至他或许也有类似的隐私。这就是诗了。诗意比运气难得。

所以,我总以祈祷的心情进行写作的。祈祷风调雨顺,祈祷心花怒放。写作的欢乐大抵如此:我在接近星空,我在超越星空,星空的上面还有星空。我无法判断能上升到什么地步一事情究竟能荒诞到什么程度?我的下一个梦会是谁呢?谁是我呢?假若这时,闸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拢,脑海中万家灯火的城市在空袭瞀报中停电了,我又必须像刚刚习愤了光明一样重新适应黑暗。上帝啊,我的诗刚刚写了一半一夜色阑珊中的另外半首可能更好点;就像你造出亚当之后,便在下班的钟声里走出露天手工作坊,还没来得及再为他塑造一个夏娃。

这个比喻倒使我有所发现:或许任何艺术品,都是一首未完成状态的诗、一场刚刚在旷野上推进到一半的战争一一剩下的已非人力可堪推动;就绝对的美学标准而言,任何精神建筑不过是些粗糙的毛坯(在上帝眼中?)……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天生就是残缺物,他或她可以寻找替代品来完善自己,谁知道这一个是否确是真正属于他或她的那一个?这是肉眼无法判断的。所以,艺术品的完美永远只是一种可能性。

一种在理想中处于可能状态的完美,落实在纸上巳经很美了;一首在天堂完成了一半的诗,在人间经箅完整的诗了。只有上帝,作为最终的幕后操纵者,才有资格挑剔,他对艺术的本质规律、终极标准了如指掌,却缄口无言。

假若尘世间的艺术品都不过是上帝手中的半成品,假若这种推测成立的话,我则要跨过遍地的文字零件,寻找空气中的另外半首诗了。我要根据有限的美来还原无限的美。这很容易做到。一首诗在现实中未完成的部分早已存在了,哪怕存在于虚无之中。即使面对公认的名著,我也像一位有修改癖的雕塑家,不断地续接其断肢、加工其灵魂。这时才意识到我们一向引以为骄傲的阅读,仅仅是机械的阅读、中途而废的阅读,一旦往前一步,就是文字的外国了,就能发掘出再创造的乐趣了。这简直是永远没有尽头的环球旅行。

更别提对待自己的写作了。先是接近星空,继而超越星空,星空的上面还是星空一一这真正是一架形而上的虚构的旋梯,直指天堂的穹顶。在唱诗班的琅琅书声中,我上升又坠落,在贴近水面的一瞬又返回原先的高度一逐渐成为本能。依靠本能就足以在白昼与黑夜的过渡段落、在文字及其投影之间保持平衡,意味着自由。哦,这字典里限制不住的自由写作者!这自由化的造梦机器,脑海中的不明飞行物!

一个坐在摆满礼花的书桌前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在一盡微弱的台灯下写诗,是多么幸福啊。我先是失去双腿,或双腿失去知觉,我仿佛坐在轮椅上写诗,仅仅用两只手臂和一个脑袋写诗。我的灵魂呈现羽毛的状态,离地三尺。上升。纸掀起的风吹得我脸生疼。巴掌大的光晕垂直投射在平铺的方格稿纸上,我的眼睛,我的面部都高瞻于光圈之外一仿佛在幕后写一首诗。只涂了一层清漆的书桌,如同木纹毕露的舞台,从斜刺里投射的聚光灯柱,正捕捉住我的一只手、手握的一杆蘸水钢笔,像关注着什么惊心动魄的舞蹈似的。我的手,在此刻,似乎也脱离了我的身体而存在,它仅仅服从我头脑的安排,在稿纸上鱼一样灵活地游动,亢奋、紧张,生怕一首诗会从微颤的指缝间溜掉……在灯火通明的舞台背景下,我的每首诗的诞生都是一场隐形的灵魂的演出一一通过我被照亮的手势得以体现。或许,我仅仅在用身体被光照亮的部分写诗,其余的则消失在黑暗中,在黑暗中关注着这一切。或许,我在用生命的一半表演,另一半则处于裁判的位置,从远处杂草丛生的观众席上,响起孤独的掌声……

或许诗本身,就是一张尚待考证的彩票,锯齿形的边缘有撕扯的痕迹,人类的智慧仅仅占据其一半,而模糊的票根掌握在造物主手心!

我有什么理由把诗歌比喻成眼睛与心的结合呢?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世界的反映。我看见了什么,进而想些什么,构成生命的意义一这恰恰也赋予呼吸着的诗歌以任务。诗人的一半是观察家,另一半则是思想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失去任何一样都是不可原谅的残疾。如果我的感觉存在着缺陷,我感觉到的世界又何从谈得上完整?真正的世界也将因之而残缺。所以说到底诗歌是一门感觉的艺术。感觉是诗歌的造化。

眼睛,天空的星辰;心,大地上的火山。天地间的风景似乎都为人而存在。而人本身就是风景的一部分,甚至是风景的核心或延伸。明白了这层道理,我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体假设成世界的灯塔一而灵魂则是寓居其中的守护神。每次苏醒都像远道归来,我屈起指节,如同叩击另一个人的胸膛一一写诗的时候我既像一棵长眼睛的树木,又作为一只啄木鸟,以这样的方式敲打自己。我听见心在里面跳动着(就像在炉膛里面?)黑暗之门随即敞幵了。我走进空寂的房间,西壁之内回荡着多年前幼稚的嗓音,以及血液解冻后的喧腾。当肉体沉睡,灵魂就逃遁了一我正是昨夜的缺席者?

我手扶语言的旋梯上升、上升,直至达到窗户的位置。我睁开的眼睛恢复了明朗,清点着晨雾中浮现的港埠、帆船以及事实。我又和自己融为一体一像城市拐弯处的阴影里相互借火点烟的过路人,以共同的火苗交流着对世界的看法。在探照灯柱的旋转中,众鸟晕眩,方向不明,灵感忽闪忽灭。但诗歌在为我作证,纸上留有它一瞥后的投影(定格了灵魂的舞姿?)漫长的黑暗中短促的照耀,却像宿命、像掌心的地图一样深刻且灵验。

诗歌是投入我睁开的眼睛的第一道光。每次苏醒我都像个远足的陌生人,逐渐熟悉着自己,以及这个世界。从一砖一瓦到一眸一笑。我曾经比松针上的露珠还要年轻,爱憎分明,皮肤光滑如新刷的墙壁一现在已有皱纹宛若藤蔓攀缘,与夜色集体策划破坏这座脆弱的建筑。我把自己假设成守望的灯塔。灵感像客人一样离开或归来一一这肉体的宫殿,构成我精神上的白昼与黑夜。目光炯炯的灯塔,悬挂的心之钟摆,我无法阻止其衰颓。真害怕它在某首诗的过渡段落中崩溃,遗留下一堆冷却的废墟(逐渐消失了体温?)那么我的灵魂将像失去居所的流浪汉般随风飘荡,在黑暗中四处寻找那早巳不复存在的光亮……

所以我歌唱精神,也歌唱带电的肉体,歌唱与天堂接壤的艺术,更歌唱人类的眼睛与心。世界与美,因为我们的感觉而存在。古老的盲诗人荷马除外,他是一座失明的灯塔,他的心借助想象加倍地认识这个世界。荷马以手指触摸特洛伊的城廓、英雄的盔甲、海伦的脸庞,他敏感的指尖注定长满眼睛。“生命停止了,灵魂在前进”,高悬于大海书卷之上的星辰在接替他守望,全世界的钟摆模仿人类心脏的跳动,作为其幸运的后裔,我们眼中的世界是平面的,而文字却呈现出凸凹的形状,呼唤我们的抚摸,抚摸天堂也抚摸地狱,直至透过它抚摸自己。

灯塔不会因假设而成立,肉体会腐朽,文字会失传,生命的视野将像折扇一样合拢(连同被其劫掠的风景),但美与思想永恒,人类的通感永恒,诗歌会为我们作证!

我们是世界的证人。而诗歌更是我们生命的证人。得到意味着失去,而失去并未真的失去,仓促的一瞥可能比一生的凝视更持久,瞬间也构成某种形式的永恒。

身体慢慢地成长,逐渐诞生了:情感与欲望。就像分岔的树枝一样。这上面幵出的花、结出的果实,无论是颜色、质感抑或滋味,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别。虽然它们都擅长在风中、在原野上摇曳。也只有风才能鉴别它们。风作为天神的呼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裁决一切。海子有句诗:“秋夭了,神在吟诗。”我总从中听出飒爽的风声,如同神祗嗜起嘴唇吹奏的口哨,席卷落叶,也呵护心灵。至于人类的呼吸,本身就是风的姊妹,以杨柳般小巧的身段,以欢乐或悲伤命名的旗帜,在吹拂自我的同时也感动了世界。它形成了身体内部的潮汛。

当提着乳白色裙裾的潮水,一直退到我们赤裸的膝盖的位置,血就接近于冷却了;就可以哲人一般在松软的沙滩上拾捡贝壳、爱情遗留的发夹,以及睡梦中挣脱的钮扣。但我更愿意顶着风写诗,用肩膀、用暗自努力的马步,扛住一整座森林乃至整个幻想帝国的崩溃。我要从它的废墟里抢出一枚沉甸甸的绣花针来。当我呼吸之时,是谁被轻易解除了武装?我感到肺叶在黑暗中像帆一样鼓涨起来,充满灵感,横渡幽冥的河流,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它似的一一我简直迷信它就是生命中的权威。我喜欢在海边或祖国的河流边,观察博大天空下的船帆(哪怕它仅仅在运载世俗的货物),我会怀疑自己目击了另一位巨人的肺叶一一就像西班牙的某骑士对待带有宿命意味的风车。或者换句话说,我目睹了世界的肺叶,在天穹近乎透明的胸膛里紧缩、扩张一一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呀。

呼吸,为了爱情,为了轻盈的陶醉,也为了扛着重物在山道上喘息的诗歌,这使它带有植物的特性,清洁、摇曳,仿佛在肺腑间安置了一朵花似的。当一个人的呼吸变得混浊,我便能嗅出欲望的气氛,那在阴暗的树丛里闪烁其辞的眼睛。至于呐喊、咏叹或呻吟,则使呼吸获得了声带,也变得情绪化了。写诗的时候,我的呼吸沙沙地吹动纸张,也吹动那些昔日大师的名字,把自己带回一个笙歌四起的久远年代一一或者说我在努力延续大师们的呼吸方式,以为这样就能继承他们的智慧了。在蒙满灰尘的书架上,古代圣贤的经卷,依次排列,就像停止了呼吸的肺叶,陈列在时光深处的港湾。

我们在不断地搬运自己,借助往返的呼吸。这是生命与死亡之间的摆渡。艄公的船篙,我划动纸张的笔,具有相似的意义。但总有些什么(譬如花香、初恋情人的眼神)是无法搬运的。呼吸在建立秩序,同时也在吹散灰烬。这小小的气流,这灵魂不无犹豫的延伸,穿行于时光城堡、文字的吊桥、诱惑与障碍,乃至我们身体的峡谷。我是该把它看作生命长廊的清道夫呢,还是建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