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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冯玉民说,别唬我啦,信用社的刘主任都告诉我啦!别不够哥们儿,我拿下工程,给你高回扣的。荣汉俊村长瞪了冯玉民一眼骂,混帐,你知道贷款从哪儿来么?那是鲍真和荣荣从城里拉来的贷款。以存放贷,我拿这昧良心钱,这张老脸真得割下喂狗吃啦!冯玉民被骂愣了,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荣汉俊村长瞅着冯玉民的影儿了,又嘟囔着骂一句啃骨头的狗。后来一静心,想想蝙蝠村在乡里的处境,心里又鼓鼓涌涌不安生了。他想,这个冯经理还得抓住!下午鲍真和梁双牙一起看荣汉俊村长。梁双牙听鲍真说村里有钱开荒了,高兴得扭歪了脸。虽说不是他弄来的钱,可终归能开垦荒地,组里就不会闹地荒,家中的承包田也能保住。这鸡巴桥委实不好卖,折腾来折腾去的,仍是空欢喜。这桥怕是远水不解近渴了,但他不死心,日子无尽,慢慢来吧。荣汉俊村长说,咱乡里要在冬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各村都闹地荒,乡里号召咱多开荒地。双牙哪,你们第二小组得带个好头,把流动锦旗夺到手。梁双牙憨笑说,我会拼一场的,我早想好了。我看跟鲍真的蜜月得到北大洼上度过喽。鲍真瞪他,说这傻样儿的。荣汉俊村长就笑了。梁双牙说,得拿钱哩,这年头可不比学大寨那阵儿,旗杆一插就干活儿。开荒地可累了,给打白条子没人干的。鲍真笑说,没有钱,也许就我们这位缺心眼儿的傻干。荣汉俊村长说,双牙可不缺心眼,这小伙子是大智若愚呢。鲍真也愿听别人夸双牙,看着双牙不再神神道道的,眼里便有了喜欢的人影儿。双牙和鲍真一走,荣汉俊村长就想起被他骂走的冯玉民,忙着将冯玉民呼过来,晚上在家里摆了一桌。冯玉民喝酒就念叨鲍真,荣汉俊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还没吃够苦头啊?

这梁双牙非灭了你不可!冯玉民硬挺着说,我就要见鲍真!看我咋收拾梁双牙!我要给他戴一顶好看的绿帽子!荣汉俊无奈就派人去她家里叫,那人回到村长家说,鲍真全家都在地里收秋。荣汉俊村长看着天都黑黑的了,叹道,这阵是庄稼人最累的季节,这售粮大户本是不好当的。冯玉民已经喝糊涂了,就没再追问鲍真为啥没来,自己晃晃悠悠地开车走了。晚秋的日头还是很毒的,想熬干这平原的河流、庄稼的汁液和种田人的精血。灿烂的日子照花了眼睛,身体和记忆被蒸烤着。梁双牙一下子想不起这是啥地方?动一下脖子就疼,又动一下,侧过脸搂住女人的身子,他腰又酸了。梁双牙睁眼喝水,才知道是在炕头上睡觉。他发现鲍真睡得很香。他知道鲍真也累哗啦了,睡觉的姿势就很特别,两条白白的大腿都扭成了麻花。梁双牙望着她露在薄被外面的白腿,一点心思都没有。好几天他都没挨她了,她也从不碰他。熬过这累人的秋天,日子就会轻闲起来。一想到分地和开荒,梁双牙觉得自己不会有轻闲之日了。傍天亮儿,梁双牙觉得鲍真软软的手在摸他,摸到哪里哪里就热热的,摸到他那最值的部位,他也没哼一哼动一动。梁罗锅蹶哒蹶哒地走到窗前叫他们下田收秋。其实在这之前,爹已经像地主周扒皮一样,将鸡笼里的鸡放出来打鸣。鲍真就是被鸡叫惊醒的。鲍真将梁双牙喊起来,刚洗漱穿戴好,荣汉俊村长就慌慌地过来喊鲍真。荣汉俊村长说贷款开荒的事砸了。鲍真惊直了眼。荣汉俊村长说着就将鲍真拉到屋外悄声告诉她,乡信用社真他妈不讲信用,原来说的好好的,可他们将咱新贷的款子顶以前的贷款了。就是说咱村欠他们18万,这回贷的20万,只能支出2万元开荒。这仨瓜俩枣的管蛋用?鲍真明白了,是信用社捣鬼呢。鲍真有一种预感,也许是冯经理捣鬼呢!荣汉俊村长见鲍真不语,心更慌乱。鲍真怕荣汉俊村长破罐子破摔,就说去乡里找信用社头头说情,早知这样,城里的存款还不往乡下转呢。鲍真和荣汉俊村长急匆匆地走了。梁双牙隔着墙头听见他们说话了,开荒贷款可能泡汤了。梁双牙很泄气地愣了半天,骂,这鸡巴年头,当官不难,发财不难,骗人不难,学坏不难,就他妈咱老百姓干点正事儿难!

梁罗锅瞪了他一眼说,走了鲍真,你还愣着嚼蛆?快下地做活儿去!梁双牙跟爹说了实情。梁罗锅叹一声,说别指望啥新政策了,丢了地更省心。梁双牙瞅着爹枯树根似的蹲着,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丢了地,怕是他的魂儿也丢了,地里常有丢魂儿的事。人到了没指望的时候就异想天开。梁双牙将最后一捆豆秧装上牛车,又扭头朝那架铁桥张望了很久。他又不甘心了。乡里村里号召治理盐碱地,平整砣地。那些户没资金,又贷不来款。梁双牙愁得在田里转悠,后来他看见离地头不远的靶场,就有了来钱的招子。这块地方是武装部训练民兵的射击靶场,已闲置几年不用了,那里有许多废铁桩子及踏板。他将邻村收破烂的王秃子领来,当废铁卖给他,整整变成2万块钱,自已留些机动钱,余下就给那几户治理盐碱地了。有两年了,没有人追问,只有村里老少爷们的夸奖。开始梁双牙心里发毛,后来也就心安里得了,废着也是废着,变了钱派上用场也许就叫废物利用,而且是为集体。想到这里,梁双牙的目光就盯紧铁桥不动。由那理儿推一推,这废桥也是可废物利用的。他想卖这架铁桥的想法不是一日两日的了。这铁桥能卖吗?即使他敢卖,会有人敢买么?梁双牙缺少勇气和残忍,就这样嘀咕一年多。他不知道这桥的归属,因为过去这要铁路是从矿里运煤的,镇北就产煤矿的九号风井。有人说是矿里的桥,也有人说是铁路睥桥,归铁道分局管。你也管他也管,互相一扯皮,就等于三不管了。坐落在梁双牙村民小组的地面了,占着他们的地,迟早还要他梁双牙操这份心的。顺着这一根筋,他一下子就想远了。老天又赏给他一回露脸的机会了。人在机遇面前不能装熊了,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梁双牙从牛车上跳下来,笨拙拙地爬上铁桥,掏出腰间的皮尺又量了一番,然后掐指数数,按上次与王秃子卖废铁价格算,这铁桥得值14万,开荒满够用了。他赶着牛车拐了下道,忽然看见桥头有几个人影晃动,心里就更着急了。他想再找一回王秃子,如果王秃子不干,就让他给介绍一位别人。他压根儿就没指望收破烂的王秃子这块云彩洒尿。傍晚梁双牙又去找王秃子。王秃子眨巴着圆眼想了想,说帮他找一位城里收废铁的,事成了就提点劳务费,不成也求梁双牙别露他。梁双牙骂他咋变得跟老娘们似的,就拽着连夜赶到城里。县城一家轧钢厂厂长的兄弟韩少军开了个公司,专收各种废铁烂钢,为县城的这家轧钢厂供货。梁双牙由王秃子引荐,认识了韩少军总经理,韩少军穿一身高档服装,小头吹得很亮,说话时大哥大响个不停,接一阵儿电话,问一下他们的铁桥。梁双牙手里摆弄着韩少军的名片,看见太平洋贸易公司总经理几个字,他就感觉这回十有八成。韩少军听梁双牙将铁桥的事说一遍,就又将王秃子叫到僻静处问,你狗日的别诓我,这铁桥真归这姓梁的小子管?王秃子说,桥在他们组的地面儿上,这桥占着他们土地,多年拖欠占地费,就拿废桥顶啦!瞅双牙对铁桥的上心劲儿,他看得比老婆都紧!没错儿。韩少军又说,那得有煤矿或铁路的转让信,加盖业务专用章。这样我也他妈不放心,即使这阵儿没事儿,将来出啥闪失,不行。王秃子说,梁双牙是为集体开荒卖桥,你怕啥?盖章也没问题的。韩老板咋变成老鼠胆儿啦?是不是金屋藏娇啦?韩少军瞪着王秃子骂,别他妈瞎逗咕,说正经的,我们公司不做,引荐给东北的一伙倒废铁的朋友。咋样?过两天,我就让他们找你们看货交钱,不过,转让信得有哇,别让我坐蜡。你小子敢骗我,小心你的秃瓢儿!王秃子嘻嘻笑,我叫你见梁双牙了,这可是我们那片的大老实人呐!他们梁家是蝙蝠乡的售粮大户,肥着哪!王秃子把情况跟梁双牙一说就去找旅店了。梁双牙半喜半忧,喜的是铁桥找着了婆家,忧的是转让信和业务章到哪儿去盖?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不承认是自己的桥。到了小旅店里住下,梁双牙还为这事儿发愁。这时王秃子从外面领来个鸡,让梁双牙痛快玩玩儿,梁双牙头一回见这场面,怯怯地推脱说,我有鲍真,我跟鲍真就要举行婚礼啦,不能对不起她。

王秃子一边伸手揉着小姐的胸脯儿一边说,就你这傻蛋,还为女人守节,还不知你那鲍真给你戴了几层绿帽子呢!梁双牙怒了脸骂,你再他妈瞎咧咧,揍你个秃驴!我们鲍真可不是那样人。王秃子连连告饶说,好好,你眼不见为净更好!不过,你可记着,从城里打工回去的乡下姑娘,有几个还是原装的?嘿嘿嘿。梁双牙骂道,你他妈狗嘴吐不出象牙。王秃子说,双牙你去门口给我看着点,我可不客气啦。说着就拉小姐上床。小姐一扭身一撒娇说,你先给钱。王秃子笑着骂,臭婊子,我是乡下人,你也是乡下人,咱都是公社好社员,优惠点么。小姐笑说,今年大米都快涨到两块钱一斤啦,乡下人肥呢。梁双牙看见王秃子和小姐推推搡搡的样子,觉得晦气,怏怏地走出房间。他怕来人抓到王秃子罚款,也不敢走远。这王秃子玩鸡或罚款都得他支付。梁双牙蹲到门口,听着王秃子屋里的响动和女人猫一样的叫声。对面厕所吹过来的臭气熏得他脑仁儿疼。后来天就凉了,风吹得他打冷战,不知不觉就伤风了。王秃子又犯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儿,挺到后半夜三点钟才放那小姐走。梁双牙坐在地上睡着了,梦里的他象是在护秋,周围是一片寂静的田野。田野里飞舞着无数妖冶的红蛾子。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一场雷阵雨刚过。梁家门口的歪脖柳被雷劈落两股树杈。这歪脖柳是梁家祖传下来的古树。梁罗锅、梁大立和梁双牙望着劈散的老树发呆。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鸹窝也连锅端了。树杈落下来的时候,还砸碎门楼的几块青色脊瓦。梁罗锅指挥着家人收拾残局,嗜囔说,怕是咱梁家有妖了,这落地雷是专收妖魔鬼怪的。鲍真在一旁听着脸都白了,可能是梁双牙听见啥闲话了。

梁双牙一边拽树杈一边说,爹,咱家都是本份人,哪有啥妖啊?母亲玉环也说雷劈树杈的事常有的。梁双牙发现鲍真脸色难看,仰脸就看见灰老鸹呱呱叫着,围着树冠划出弧线。叫声一直传到小镇的深处。梁双牙说老鸹找不到家了,只好到外地打工去喽。多可怜的老鸹,村人都还乡了,你还得往外奔。梁双牙独自乱想一气,扭了头,就看见王秃子的铁路大盖帽从墙头冒出来。王秃子怕梁罗锅骂他,就趴墙头上晃帽子。梁双牙眼下十分崇拜王秃子,别看他吃喝嫖赌的,办事能力却不差。王秃子剜窟窿打洞从矿务局三产弄来了盖业务章的转让信,信是空白的,委托内容是梁双牙添上去的。矿务局三产的一位副经理是王秃子的表兄,王秃子叮嘱梁双牙说,我可是一手托两家,那头的章可不是白盖的,得交人家公司一万元手续费。梁双牙爽快地答应了。王秃子说他没告诉表兄拆桥的事。梁双牙理直气壮了,告诉他们也白搭,他们不承认有这座桥。这桥是我们小组的,也是我蝙蝠村的,盖那戳子是给客人看的,省的狗咬狗一嘴毛。梁双牙知道王秃子是给鼻子上脸的主儿,他是真想吃一嘴了,吃就吃吧,反正这全是无本生意,最终占了便宜的还是蝙蝠乡人。梁双牙看见墙外的秃头就欢喜,放下手中的树杈子,带着满脸的兴致跑出去。王秃子告诉他太平洋贸易公司的韩总经理的客人到啦。梁双牙问人呢?王秃子笑骂,你小子一呶嘴儿,我他妈跑断腿儿。这群东北老客在我家避雨,我搭了一顿饭,还让我老婆陪他们玩麻将。都他妈一群色鬼,我老婆的屁股蛋子都让王八蛋们掐肿啦。梁双牙听着好笑,王秃子的老婆丑得恼心,还有掐她的?他听出王秃子是诓钱。梁双牙说,只要拍板成交,钱是少不了你的。

王秃子说我老婆直接带客人去铁桥了。梁双牙眼一亮,他们带钱没有?王秃子怀有深意地一呶嘴儿说,带啦,你说能不带钱么?梁双牙回屋带上皮尺和写满数据的小本子,就牵着牛去铁桥了。雨水洗过的铁桥很好看,浮在上面的灰尘和蛛网被大雨冲掉了。躲雨的鸟们被来人吓飞了。梁双牙站在桥上望天,天上竟有一弯彩虹。看远处的小村,小得像一段驼黄色的绳头。也许就是这段不起眼的绳头支撑着他,使他有了底气,很严肃地跟这群人讨价还价。客人当中领头的是个大胡子。他也拿出名片给梁双牙看。梁双牙发现大胡子的头衔实在,是辽宁的一家金属公司。他觉着这回是抱着猪头找到庙门了。大胡子围桥绕了三圈儿,大掌不停地揉着那几根毛说,如果我方负责拆桥,只能是11万,不能再多啦。梁双牙要价14万是有理由的。他在那个小本子上都算烂了。王秃子又上凑上来,说我一手托两家,拿出12万5千元的折衷价儿。双方闷了一会儿就拍了。然后在王秃子的驴背上签合同。大胡子从皮包里摸出红戳子盖上去。梁双牙哆嗦着签了字,又扭头朝那驼黄色的绳头张望。望见那棵被雷击伤的老树,也望见轻轻浮动的炊烟了。他心里说,蝙蝠村哩,我这一番苦心终于有了报偿。爹哩鲍真哩,你们压根儿就不了解我梁双牙,我也能办成大事儿的。想着想着鼻头就酸了。大胡子观察着梁双牙的表情,怎么也看不懂他的心思。

他先交给梁双牙35000元现款做预付款,说4天后拆完桥交齐那些款,并请示梁双牙盯着拆桥作业。梁双牙见王秃子凑过来吃蹭饭儿,就拿出15000元钱给他,说那1万是他表兄盖章的手续费。王秃子勾着腰躲在桥下的草棵子里数钱。梁双牙让他打条子。王秃子说咱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这个?梁双牙冷了脸说,这他妈是公款,都弄完啦,我要如数交给荣汉俊村长。王秃子撇嘴说,你这傻蛋不留点,梁双牙说那就看村长怎么奖赏啦。啥事都说破,这情份就浅了薄了。王秃子说,我一上学就赶上学雷锋,今儿个才知道雷锋还活着,你让我学学你吧。然后就讥笑。梁双牙骂,去,玩你妈个蛋。王秃子说,有你小子后悔那天。你知道荣汉俊村长么,他既当厂长又当村长,他妈的是人窝子里滚出来的人精,钱交他,他敢胡吃海糟光的。梁双牙倔倔地说我们村长不比你们村长,他会拿这钱开荒种地的。为了开荒,也够难为他和鲍真的了。王秃子附和说,也许吧,你们村的干部好。梁双牙硬逼着王秃子打了条子。梁双牙对着王秃子骂,美得你屁眼朝天。随后就冲着晚秋的田野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