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月芝记得那是1972年的夏季,荣汉俊入狱七个月之后,她就被鲍三爷驱出家门。这个痛苦决定,使鲍三爷本来就枯小的身材瘦成了一把骨头。鲍三爷把镇北街的一所旧宅院买下来给了鲍月芝。这老屋原先住着梁家的一个瞎子,老瞎子死了这房子就让梁丙奎给卖了。买房的第二天,鲍三爷就迫不及待地让女儿搬到这所房子里单过。名义上是分家单过,实际上是鲍三爷无法忍受鲍月芝即将生下黑孩子的事实。鲍月芝也不知中了啥邪了,没名没份地要给荣汉俊生孩子,天下哪有比月芝这孩子更傻的女人呢?至少得给孩子想想吧?没有爹的孩子咋活?鲍月芝的肚子很大,像是怀了双胎。她一脸镇定地说,他娘活孩儿就能活,我的孩儿会活得更好!鲍三爷彻底蔫了,说天要下雨生就生吧。鲍三爷给她拉了一个右派书生包贵清做遮掩,可是鲍月芝死活不不认,她就是要铁了心给荣汉俊生孩子。鲍三爷跟荣爷商量对策,却被荣爷骂了出来,荣家根本不承认这个事实。后来鲍三爷跟鲍月芝谈了一个最后的条件,就是把孩子推到包贵清身上,鲍月芝勉强答应了,有了这个底,鲍三爷就没有亏待了月芝,帮她收拾了屋子,刷了白灰,搬来了水曲柳家俱,送来了粮油柴草。那天下午爹把戴眼镜的包贵清带来了,包贵清默默地看了看她一句话都没说,最后只是给鲍月芝挑了一缸水。夜晚来临的时候,鲍月芝看着爹领着包贵清走了,爹佝偻的身子走着,步履极为沉重,走到门口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心中泛起一股少有的凄楚,满眼的泪水不停地跌落下来。鲍三爷的身影不见了,她捧着爹送来的新被子,将它哭湿了好大一片。
哭啥呢?哭老人?哭未出世的孩子?哭大狱里男人?还是哭自己?她怎么也想不出明确的理由,只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个春天的午后,蝙蝠乡北街的小瓦房里传出两声婴儿响亮的啼哭。鲍月芝的女儿鲍真和儿子鲍豆子出世了!鲍真和鲍豆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像她们的啼哭那样痛快。鲍月芝这双胞胎是横胎难产。好像鲍真生下来就与梁家结缘了。没等鲍三爷吱声,梁罗锅就让自己媳妇玉环就跑来伺候,恰好在那个时候玉环怀里的孩子刚刚过了满月。这孩子就是梁罗锅的二儿子梁双牙。在月芝难产的危机时刻,梁罗锅找到公公梁丙奎,给请来了梁家祖传神鼓助产。击鼓手就是梁罗锅和梁丙奎。鲍月芝一阵疼痛一阵恍惚的时候,她的喊声将五脏六腹都错了位,每有哪个时候更想念荣汉俊了,她只要闭上眼睛,荣汉俊那刚毅的国字脸便在眼前晃动,她甚至能闻见了他劳动的汗息。她多么希望他抱着她温润光滑的身体?死过去了,他不在;活过来了,他还不在。她曾经绝望过,浓烈的伤感包围着她,如果她死了,他会悲伤吗?梁家玉环在她赤裸的下身铺了一层草灰,俯在她身边,举着她两条白玉般的双腿说,月芝啊,我们梁家人给你击鼓助产来啦!你听,你快听啊!就在这个时候,月芝听见了六角木鼓的响声,鼓声像春雷滚过来,以气宇不凡的声势,相互重叠,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压抑许久的力量传递到小院的每个角落。鲍月芝沉浸在这古老而又悲壮的鼓乐声里,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眼睛凝视着就要穿过的野地,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凝成一股气,这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
鲍三爷在窗子外面焦灼低等候着消息,听见婴儿的啼哭,终于跪在了地上,流着满脸的喜泪叹道,真是神鼓啊!老天爷啊,到底睁眼啦!梁家祖传木鼓在蝙蝠乡又一次获得扬名的机会。击鼓的梁丙奎老爷子无比卖力,鲍三爷对他给予了优厚的奖赏,给自己珍藏多年的貂皮帽子送给了梁丙奎。但他没露一点秘密,如果梁丙奎知道出世的孩子是荣家的血脉,梁丙奎说啥也不会如此卖力,甚至会扬长而去。既然荣爷不承认荣家的女儿出世,鲍月芝就给女儿定为母姓。这不能怪荣爷,他不知道实情,但他对梁家的鼓法露脸有些不悦,心里泛起一缕阴冷之气。梁家和荣家因这祖传木鼓还有旧仇新怨。梁丙奎认为自家才是蝙蝠乡响当当的鼓王世家,而荣家只是后来的跟屁虫。他说鼓王家族个个都曾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谁说不是呢?祖先的故事熬成了盐。祖上的事情,梁丙奎小时候曾听老辈人说过。醉鼓就蔑视金钱和权势的,鼓声催人醒催人正。《梁氏祠谱》里写着梁家人早年打鼓的细末,这梁家老祖就是梁宗安。梁家的先人宗安曾是滦州府上打鼓的,升堂击鼓,活活有一股威势呢。击鼓也弄出点名堂来了,除了府上审案击鼓,每逢过节也都以鼓助兴。宗安击鼓音亮大姿式美,很得老爷赏识,就提升他为鼓队班头。可他偏偏裁了一个大跟头,差点丢了身家性命。当然还是离不开对头荣家。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宗安在府上当差,当差传呼有小女子告状,宗安就出来了。一个干瘦的柴禾妞子手托状子跪在门口的石狮旁哭泣。
这场面,宗安见得多了。宗安吼了一通,这柴禾妞一动不动。她实在冤哩,她说她家宅院被土霸荣高寿强行夺走,爹和哥哥不干,去闯荣府说理,哥哥又被活活打伤,爹被气断命绝。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跟哥哥一起告状,可是荣家有钱有势县衙门不理睬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就到滦州府前跪着了。宗安心软了,气愤了,又勾起了他爱打抱不平的性子。宗安吼,土霸该杀!宗安脑子一热,啥也不怵了,扭头对手下喊,升堂击鼓,请老爷公断!宗安抡起鼓棰儿,铆足了劲儿,二目圆睁,狠命击鼓。击了半晌,老爷那头没有回话来。再次击鼓的时候就惹出了祸事,鼓声搅得府院乱哄哄的。总管慌慌张张地来了,说老爷发怒啦!老爷正搂着四姨太睡午觉,你不懂府上规矩?宗安说,这丫头要死在门前,救人一命嘛!总管说,你救她一命,谁救你一命?瞧老爷咱处罚你!说守甩手走了。傍晚时候,老爷升堂问事,没叫那丫头进堂,老爷却将宗安的领班撸了,撸就撸吧,不当领班,还是鼓手嘛。谁知那柴禾妞被赶走之后,夜里又回来了,僵僵地跪在衙门口。天亮了,宗安又看见她,见她脸色蜡黄,目光呆滞,眼睛干巴巴没得一滴泪水了。宗安又难受了,一阵热血撞头。穷人家的姐妹呀!他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抓起鼓棰子,频频挥舞两条胳膊,闷闷地击鼓。柴禾妞感激地朝他叩头。老爷又怒了,但还是见了柴禾妞。老爷收了土霸的钱财,只连唬带蒙将她打发了,回过头来处置宗安。上一回老爷开了恩,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
在府上击鼓是升堂时老爷下令,私自击鼓是要杀头的。宗安被五花大绑押到老爷的堂下。老爷说,让你击最后一次鼓,头顶一只装满烈酒的黑釉大酒瓮,酒瓮不掉酒不洒,再击出梅花十六点鼓来,就可免你一死。宗安的两撮黑眉毛挽出疑问,老爷说话算话?老爷说算话!宗安的腮帮子鼓成两半个柴球,说我也有个条件。我成了,我带走这只鼓,再赏我这瓮酒!老爷说那现成!然后吩咐道,来人呐,松绑,备六角木鼓,备酒!下人就忙乎开了。宗安抓过鼓棰子,心咕咚咕咚跳了,深吸一口气,缓缓运气,一股神气都拱到他的天灵盖儿了。他吼,驴日的放酒吧!两条汉子将百斤重的大酒瓮放在了他的头顶。宗安嗨一声,一点一点顶了起来,稳稳地站在鼓旁。他觉得头痛欲裂,狂跳的心脏仿佛要涨破胸膛。他暗暗抽了口凉气。全场人都大气不喘。宗安结结实实地击鼓了,鼓声阵阵,沉重的闷响敲在他的心膜上。他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他头顶酒瓮,敲起梅花十六点,走起梅花十六步,鼓点越稠,身子越摇得历害,酒瓮里满满的酒竟一滴没洒。息鼓的时候,两条汉子十分吃力地将酒瓮抬下来,宗安就势跪下来,仰天浩叹,天地良心,捧住酒瓮,咕咚咕咚喝起来酒来。府上老爷冷冷地喊来人,砍掉宗安一只手臂,发落蝙蝠河为惩!宗安胳膊落下的一刹那,一股血红湿了天地。让宗安欣慰的是,尽管老爷惩罚了自己,那柴禾妞的冤案还是给昭雪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一片湿漉漉的蝙蝠河滩。河滩很阔远,一片灰白,起了一层麻麻点点的牛皮碱。宗安看着蛮荒的蝙蝠河滩,心里空空,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