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成片地飘起来,像蝙蝠在头顶盘旋。过两每天,梁罗锅忽然看见家里的房檐上卧着两只蓝蝙蝠。他非常高兴地到处说,梁家要转运了!这事传到了荣爷的耳朵里,荣爷吱吱哑哑地摇着轮椅过来查看,果然看见蓝蝙蝠飞起来,瞬间就飞到天上去了。鲍真从梁家搬回了自己的娘家。从娘家取些衣裳回来,看到门楼古老瓦屋的兽头狰狞地斜刺着天空,院里还有牛倒沫的声响。她发现梁罗锅屋里亮着灯,映着两位老人颤抖的身体。鲍真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回到房里翻弄那些书。这些《法制文摘》一类的杂书,是鲍真在城里打工时买的,用来打发闲散的时光。这些破案的书读久了,鲍真觉乏味了,就买些经商量办厂和厚黑学方面的书。她的书从不随手扔掉。荣荣有时弄丢她的书,鲍真就跟荣荣急头白脸地闹。荣荣吓蔫了。鲍真的阅读面儿很广,走出琼瑶的纯情之后,就看了不少法律方面的书。她决定回乡的时候,就率先将那些书捆起来。她和荣荣回到蝙蝠乡,鲍真从车后斗里搬下一捆一捆的书。这一瞬间,鲍真觉得自己高贵了许多。有了这些书,鲍真便莫名地生出衣锦还乡的感觉。鲍真是抱着书睡着的,灯亮了一宿。是鲍三爷给对门谯猪的嚎叫声,惊动了她的噩梦,都是一些追啊杀啊的噩梦。快到梁双牙的家门口,她看见荣汉俊村长进了梁家院子,梁罗锅已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那群白鸽子落在树挂上扑棱着翅膀,掉下的雪粉,鸽子又让鲍真想起了婚礼。雪住了,一片白色的静。鲍真随便洗了把脸,穿上棉大衣,饭也没吃,就钻进了荣汉俊村长的桑塔纳汽车走了。邻村的村庄几乎被大雪封盖了。
鲍真和荣汉俊村长的汽车车轮被陷住,就干脆将车扔下了,然后扑扑跌跌地往村里走。荣汉俊村长今天穿得新整,走路快捷,鲍真紧跟了几步,说了说村里种田的事情,鲍真说咱蝙蝠村老少爷儿们往后怎么活呢?荣汉俊村长说不是有你鲍真么,你这一回乡,看出能力非凡,我想让你当村长!鲍真疑惑地问,那你干什么去?荣汉俊村长说,我当支书啊!眼下都是我一个人兼着!三号炉建成了,轧钢厂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不能太累了!该放权就得放权!鲍真脚底沓沓地响着,闷了半晌,我能做啥?没你撑着,寸步难行!怕是乡亲们不依啊!荣汉俊村长笑说,咋着,你听到啥闲话了吗?鲍真当下黑了脸,把荣爷跟梁双牙爹说的闲话兜出来了。荣汉俊村长早听老爹和冯经理说三道四了,惹得村里一派非议。荣汉俊对鲍真也有怀疑,既然鲍真已经这样了,他才利用她跟冯经理要地,荣汉俊说这都是明睁眼露的事情,谁家姑娘家在外混,回乡能没议论?你和荣荣就别怕说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鲍真眼睛很匪地瞪着他,只要我们心里没鬼,别人咋闹我都不怕!可是,双牙一出事儿,荣爷已经在梁家二老面前咬耳根子啦。荣汉俊村长一惊,咋,我爹去过梁家啦?这老家伙咋不好好呆着呢!你公公和你婆婆信了么?鲍真羞羞地抿嘴笑,当然不信的,给你爹哄走了。荣汉俊村长嘴里喷出浓浓的哈气说,鲍真啊,你可别恨我们老爷子,城里笑贫不笑娼,可咱村里笑娼也笑贫!鲍真笑了,我是吓唬你呢。我答应你的事,一定要干完!荣汉俊村长说,你是说开荒的事?唉,你还是盯着救梁双牙吧,开荒的事明年开春再说。鲍真倔倔地说,梁双牙是要救的,荒也要开。荣汉俊村长一愣,这冰天雪地能开?鲍真说把冬闲变成冬忙。两说着话就到了村口。跟扫雪的老头一打听王秃子,他们就奔王秃子家里来了。王秃子却不在家。他老婆说这秃东西一大早儿扛枪到雪里打野兔子去啦!鲍真想了想,对荣汉俊村长说,咱去野地里找他吧。他这号人打不着兔子钻到哪个朋友家喝酒,咱不就白等啦?荣汉俊村长很顺从地跟鲍真走了。
北风将雪裹起来,铜钱大的雪团子满地滚动。鲍真双脚几乎被雪糊住,几次跌倒,又重新爬起来。荣汉俊村长身子骨壮,不停地拉巴着鲍真,两人仄仄歪歪赶到时,已望见了雪坎子那头的王秃子。沉闷的枪声,使索然无味的雪原有了生气,鲍真的红头巾像大红鸟似的,闪闪跳跳。王秃子远远地吼,你们是哪部分的?不着这红头巾,我可就开火啦!荣汉俊村长骂,你这个兔崽子敢冲我开火?王秃子马上认出荣汉俊村长和鲍真,愣了愣,讪皮讪脸地笑,哎哟,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啦。这是哪股风把你们这两位贵客吹来啦?鲍真冷冷地说,没空跟你耍贫嘴啦!我们告诉你一件事,梁双牙被公安局逮走啦!没几天,公安局也会来人找你的。王秃子耳朵一颤,兔子尾巴做的耳暖耷拉下来,人也瘫软在雪地里。鲍真一把将瘫软的王秃子拽起来问,跟我们说实话,这桥是你帮着卖的?王秃子哆嗦着说,我的姑奶奶,你快饶了我吧,我没掺和卖桥,只是去看看热闹。荣汉俊村长急了,从兜里摸出王秃子的白条子说,你支走的钱,这还有你的签字呢。王秃子急了眼似的抓住那签条,荣汉俊村长手快,卷巴卷巴就装起来了。王秃子跟娘们似的哭起来,梁双牙啊梁双牙,你算是把我坑苦啦。都是梁双牙三番五次地求我,本来我是不想管的,可也架不着这小子软磨硬泡。完啦,这回他妈算是完啦!鲍真揪住王秃子冻红的耳朵,说横竖你也是个大老爷儿们,哭啥?你说说过程吧,我会找人帮你们的。王秃子脸色乌青,在冷风里哆嗦着诉说,他说得很快很急促,说完后惶恐地望着鲍真哀求着,我上有老下有小,可别让我跟着蹲大狱啊!鲍真瞪着他骂,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你说,这架铁桥是不是你给梁双牙联系卖出去的?
王秃子软软地点了头,说他妈的买家逃跑了,我们上当了!如果双牙不报案,也许没啥事,是他自己把自己送进去的!荣汉俊村长骂道,你小子别推卸责任!这桥又不是你家的!王秃子说了说梁双牙到铁路和煤矿咨询铁桥的事。临走时候,王秃子跪下向鲍真和荣汉俊村长求情,还将两只死兔子塞给荣汉俊村长让他当下酒菜。荣汉俊村长提着两只死兔子,与鲍真走出了茫茫雪野。鲍真去城里请律师那天,荣荣也跟过去了。荣荣本来也要跟周小东结婚的,谁知冯玉民的谣言也害了她,周家让儿子与荣荣退婚,这事荣汉林极为恼火,荣汉林还找到荣爷那里辟谣,扬言要狠狠揍冯玉民一顿。荣汉俊村长的难处被鲍真看在眼里,他们交流了一些农民往后的活法。荣汉俊村长说,除了上城打工就没有别的活路了吗?鲍真说打工也是人下人啊,打工的人要多难有多难。鲍真眼睛红了,她说她认识一个四川打工妹,因为丢失了身份证,被城市公安抓走,送到一个工地筛沙子,挣足了工钱,重新遣送回乡,她不甘心,起了临时身份证,又出来打工,到城里的劳务市场转悠,被坏人盯上,慌慌地奔跑,不小心被汽车撞死了。她说着就流泪了。荣汉俊村长也张大了嘴巴,急忙把话题转了,转到开荒、种地和上企业的话题上。荣汉俊村长对她们的钱心里没底,难道真像冯玉民经理说的,这是她们在城里挣了不干净的钱?像这类疑的问又不能直说。鲍真没有想到荣汉俊对她的举动往歪里想。她急切地说,荣汉俊村长,我们到山东寿光看过,那里搞产业农业,种菜,养花,挣了不少美元呢!眼下只有搞产业农业了!开垦那片地,你算过没有?机械化作业,有12万打住啦。剩下的钱,再集资一些,咱们还可以办个小企业。
荣汉俊村长笑了笑,说了几句表扬的话,你们眼界比我宽啊!鲍真和荣荣对视了一眼,说我们的钱可不是赞助村里的,我们算投资,将来还要分红的!荣汉俊村长尴尬地一笑,说那当然!你们就是小银行!对于鲍真和荣荣来说,过去在城里的打工生涯,生活是无序而杂乱的。她们疲累极了,高级的脂粉也遮盖不住青春的憔悴。她们觉得城市男从的笑面里藏着不可捉措的东西。鲍真自己也明白,这城市是别人的,不是她们的。一进了城市,她的眼神儿就散了。鲍真和荣荣走在城里熟悉的街道上,过去的感觉没有了。鲍真说,荣荣,如果让你回城里生活,你还能适应么?荣荣说,咋不适应?想想咱乡下的苦日子,很不得一晚上将城里人的钱掏干净!鲍真心中涌出一些酸楚。她说你还真行,我完啦,我再也回不到老地方啦!想想过去打工和当保姆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啦!人世上挣钱的道儿千万种,我们为啥偏偏陷在城里呢?荣荣见鲍真这样说,好像自己矮鲍真半头似的,说乡下挺好的!进了城里,鲍真和荣荣直奔律师事务所,鲍真将梁双牙被捕的根根脉脉说了,律师所所长叹息一声,将一位刚毕业分配来的赵律师领过来。鲍真交了一些手续费和聘用费,又给赵律师递了一根烟,自己也叼了根烟吸起来。自从回村,她把烟戒了,到了城里她又犯了烟瘾。赵律师没翻出啥名堂来,还是鼓足了劲儿说,这事儿这么讲,梁双牙私自卖公家的铁桥,触犯了侵占公共财产罪,尽管他是为了集体开荒地。但是呢,这桥是邻村的王秃子帮助卖给东北一家公司,他又是受骗者,于情于理,又在你们这边儿。
农民太苦了,你们先回去,等我见见梁双牙和王秃子等当事人,做进一步调查!鲍真眼睛亮了,说多谢赵律师啦。这时鲍真感觉到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飘进鼻,她深吸一口,扭头看见赵律师的小恋人悄悄进来了。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鲍真在街头迟疑了一阵儿。荣荣问她去哪儿?鲍真想了想说,去看守所看看梁双牙,实在见不着,也买些吃的东西求人送进去。荣荣惊直了眼问,人家能让咱见?鲍真说,连梁双牙的面儿都见不着,我姐俩在城里不白混了几年吗?你说我去找谁?荣荣摇摇头。鲍真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神秘地一笑,拽着荣荣挤进城市里涌动的人流中。鲍真的路子挺野的,找到一个公安熟人把她们带进去,还真见了窝囊的梁双牙。鲍真和荣荣回到村里,县公安局办案的人已找荣汉俊村长谈话。荣汉俊村长替梁双牙担了一些,鲍真替梁双牙先交了一些罚款。公安局的人急忙去邻村拘留王秃子。王秃子见到这阵势,额头敞汗了,他往上翻着眼睛,喉咙里呜呜地响着。公安局的人一走,荣汉俊村长问鲍真,你们真的见到双牙啦?是唬他们吧?鲍真说,真的,这冤家在看守所里吓得六神无主。一见到他,又是气又是可怜他。荣汉俊村长夸奖说,鲍真的路子可真野啊,这刚逮的人说见就见啦!人家让你见不违法?鲍真淡淡一笑,看你这也大惊小怪,就凭我俩这脸蛋就办啦,当然得搭上几条红塔山香烟。荣汉俊村长一愣,说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啦?鲍真急着摇头,咋着?连你也信不过我们?你放心,回了村,我就是梁双牙的人了,官啊钱啊,在老娘眼里如粪土!荣荣在一旁帮腔说,这叫吊人胃口,办了事,也不吃亏!荣汉俊村长嘿嘿地笑了,你们俩啊,真是我们村的妖精。这村里还不够乱啊?
鲍真,宋书记说了,过了年,我去做支书,你就当村长。梁双牙也救出来了。你们就把咱村好好折腾折腾吧。这回你当村长可不跟我那阵儿,要差额选举的!你要好好干啊?鲍真看着荣汉俊村长,说我真的不愿意挨这个累!您继续干吧!荣汉俊村长摆了摆手说,不行,这是宋书记的意思,起码也弄个小康村吧?眼下,我真有这份心没那份力啦,挑着碌碡背着磨,该压瘫了。鲍真感激地看着荣汉俊,可她不知道荣汉俊心里的秘密。荣汉俊竭力向宋书记推举鲍真,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鲍真是自己的女儿,而且在村里竟然是个秘密,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而且他还在鲍月芝面前有了交待,多少补偿自己的过失。可是他还不知道鲍月芝领不领这个情呢!有一次荣汉俊看着鲍真从心眼里喜欢,真想把她认了,可是他想起自己给鲍月芝的承诺就吓住了。那样会在蝙蝠乡来个大地震,弄不好就会毁了鲍月芝的。鲍真不知荣汉俊在想啥,她发现荣汉俊跟他谈话的时候,常常丢了魂儿似的发呆。鲍真笑了笑说,你听我说话,你别跟我拆屈,村长不村长,都不在我眼里,我巴望着给蝙蝠村干点事儿。就怕人家瞧不上咱,不让咱干哟!荣汉俊村长明白了什么说,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光听拉拉蛄叫就不种地啦?鲍真叹说,我有这份挨累的瘾呀?村干部难当,催粮要款,结扎流产。我只要人们尊重我,拿我当人看。荣汉俊村长说,那些造谣的恶刻话拿不到台面上来,有我撑着,没有人敢小看你们!明天,乡里让咱村收提留款了。我还要去北京跟外商谈钢厂合资的事情,你就一边等那个赵律师来,一边收款吧。鲍真答应下来,心里又很为难,农民没收入,强行收提留款将会激化干群矛盾的。可是不收款国家靠啥支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