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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鲍月芝现在还记得鲍真小时候的模样。鲍真长着细眉、杏儿眼、翘鼻子、薄唇,眼睛亮得像灯笼。她跟娘鲍月芝一样拗气,美丽的眉梢上锁着刚强和仇恨。她长得模样像鲍月芝,可是脾气显然有荣汉俊的影子。三岁之前,鲍真还是温温顺顺的,可她上了学之后,就变得有点男孩子气了,常常指挥一些男孩子舞枪弄棒。这也许是她的生存需要,当一些男孩子骂她没有爹,是石头缝里爆出来的!鲍真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朝男孩砸去,说我要砸烂你的脑壳!男孩和女孩都不敢跟她开这个玩笑了。鲍真有一个能力是别人没有的,她不一举一动都很灵活,还能用笑把拘谨的人慢慢融化。她很喜欢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勇敢的嘎子不也没爹吗?她的书包里掖着一只自制的木头手枪,见了姥爷鲍三爷就偷偷遛到背后,像鬼魂似地跳出来喊,缴枪不杀!鲍三爷心里咚地一个惊吓,拿鲍真哭笑不得,抱起她亲了又亲,老人太喜欢鲍真了。家里没有男人,鲍月芝过年杀鸡宰羊的时候,小鲍真就是那个屠夫,鲍月芝双手摁着扑楞的鸡,她的小手灵巧地举着刀子朝鸡的脑袋卡嚓一剁,一股鸡血就喷溅到蓝花瓷碗里,有时溅到鲍真的脸上,鲍真一点也不惊慌,抬起胳膊从从容容地一抹,朝娘呲着小白牙笑了一声。这一笑竟然让娘心里很恐怖。鲍真还有一个收藏蝙蝠标本的癖好,她把捉到的黑蝙蝠、蓝蝙蝠、绿蝙蝠和白蝙蝠都做成了标本,夹放在一个精制的小木盒里。她还能口若悬河地把各种颜色的蝙蝠的习性、价值和象征意义说得条条是道。博得老师和众人的喝彩。遗憾的是她还缺一只白蝙蝠,千年白蝙蝠真正不好找呢!起初鲍真追着娘要爹的时候,鲍真看着爬上爹肩头的女孩,眼神里竟然由羡慕转换为仇恨。鲍月芝总是安慰着鲍真说,你爹出远门了,他会回来的。鲍真坚信自己的爹能够回来,可是鲍月芝不再提她爹。鲍真虽说不晓得男女生育之事,可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间有娘就有爹。看来爹肯定是回来过,那么娘为啥不让她看一眼爹呢?

鲍真和鲍豆子下学的时候,就背上箩筐到野地里挖野菜,给娘养的那窝兔子进食。然后就到街上去了。鲍真走到哪里好看的腰肢就扭到哪里。鲍真继续追问爹是谁?鲍月芝就狠狠地瞪了鲍真一眼,死丫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再跟我提你爹我撕烂你的嘴!鲍真就吓回去了,虽然不敢跟娘犟嘴,可她心里涌起一股无边的酸楚。天下没有娘这样的女人,心里栽的是啥果?开的啥花?连亲生孩子都不说。可她猜想这个神秘的爹不会出了蝙蝠乡。她拉着弟弟的手来到了坐槐寺门前。那里的打麦场边上有一条小巷,这是一条连接小镇南北街的石碴路。她的位置离这条路不远不近,过路男人的面目表情一览无余。眼下正是秋季播种季节,蝙蝠乡的青壮劳力肩担手推地往地里送粪。因为今年是全国实行包产到户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家家户户干紧很足,人们的眼睛里闪出狂热的神情。生怕疏忽了季节减了收成,所以大街小巷没有像往年那样多的闲人,甚至连老年人都上责任田里播种去了。其实,在这之前梁恩华提出的借地于民方式,曾经在蝙蝠乡偷偷摸摸实行了几年,后来被县革委推广到全县。农民的日子日见好转。梁恩华的威信就是从那时候提上来了,连整个梁家都被镇上人高看一眼。鲍月芝和鲍三爷就是从这时对梁恩华刮目相看的。此时没有人晓得鲍真的用意,只有像梁丙奎这样的老人跟鲍真亲热地打个招呼,还有路过的妇女还笑着跟她们点点头。鲍真不甘心,她的腿站酸了,还目不斜视地盯着路上男人的脸,无所顾忌地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他们。她失望了。鲍三爷牵着枣红马走了过来,鲍三爷把鲍真叫走了。鲍真让鲍豆子跟着回家,鲍豆子梗着脖子不走,鲍真无奈地走了。

鲍豆子继续跟孩子们玩耍,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鲍三爷和姐姐走远以后,村里两三个孩子玩恼了,三说两说就打了起来。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叫狗剩的孩子欺负鲍豆子的同学王顺子。王顺子很瘦弱,高大的狗剩挥舞拳脚将王顺子打翻在地,王顺子伸着胳膊哭喊,鲍豆子看不过眼了,猛扑过去,将狗剩掀翻在地,狗剩看见是鲍豆子来打抱不平,就瞪着眼睛愣了愣,嘴里骂了一句,好你个鲍豆子,你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东西,竟敢打我?鲍豆子挺了挺胸脯说,我打你咋着?谁让你欺负老实人呢?狗剩气急败坏地跑了。一个放学的黄昏,狗剩带着五个男孩将他包围了,狗剩把他打倒在地的时候,骂他是没爹的野种!鲍豆子说我有爹!那个孩子逼问你爹是谁?鲍豆子被噎住了。狗剩用一只脚踏在鲍豆子的脸上,骂道,你说你是野种,我就放了你!鲍豆子死死不说,狗剩的脚就狠狠地踩着。鲍豆子能够忍受疼痛,可是他心里在流血,他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如果有爹,狗剩就不敢这样放肆。最后,鲍豆子感觉自己的脖子被踩断了,实在挺不住的时候,他就断断续续地说,你放了我,我是野种!狗剩这才把脚挪了下来。狗剩笑着喊,你们都听见了,他说自己是野种!然后就哈哈笑着走了。鲍豆子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面颊。回家以后,鲍豆子一头扑进娘的怀里,问爹是谁?鲍月芝沉了脸说别问这个!你不该知道!鲍豆子伤心地哭了。

这个事情,在鲍豆子幼小心灵里流下了深深的印痕。如果有爹,他就不会怕狗剩,他就像别的孩子一样硬硬地活着。鲍豆子一下子长大了。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男人就得顶天立地。那个傍晚,鲍豆子在家里还真做了一回大男人。鲍三爷把枣红马牵进棚里,鲍月芝让鲍真给枣红马喂草,鲍真将娘剩下的柴草抱到院里,看见姥爷满脸青黑色的硬胡茬,唰唰地蹭着马脊。姥爷老了,可是马却不老。枣红马与那十几亩地一同分到家里,一直跟娘分过的姥爷就搬过来了,眼下不是姥爷当队长吆喝的时候了,这是包产到户,鲍三爷抚摸着马的脑袋,马眼眶的周围布满了黑毛,眼睛也是亮亮的。在深深塌陷的眼窝里,鲍三爷重新看到了它的雄壮,过去归生产队那阵,这匹马像牲畜里的乞丐,乞讨着蹩脚的日子。这个时候,鲍豆子背着书包进了院子,不巧枣红马闹起棚来,枣红马扬起前蹄嘶吼了一声,鲍真吓得缩回了头,去抓马的缰绳,脚下一滑,噗嗵一声跌到在地,眼看着马蹄就摇踩着鲍真的脸了,机灵鲍豆子突然甩掉书包,扑了过去,他这一撞,把枣红马顶到了墙壁上,马蹄子踢着了鲍豆子的额头,鲍真看见弟弟的额头淌下血来。从此,鲍豆子的额角上落下一快小小的疤痕。鲍真带赤脚医生给他包扎,他一声都没哭。医生走了,鲍真夸奖鲍豆子勇敢,鲍豆子昂着小脑袋说,我是咱家的男人!我不怕!鲍真轻轻地笑了。鲍豆子扑进姐姐的怀里,眼里却含了泪水,说姐,咱的爹是谁哩?鲍真摇了摇头,说你别问了。鲍豆子哽咽着说,我就是要问,娘不说,我也要问,我还要找到咱的爹!鲍真抬手抹着他脸颊上的泪水说,找,我们会找到爹的!会的!这两个孩子哪里知道,他们的爹还在监狱里服刑呢!实施借地于民之后,梁恩华留在了蝙蝠人民公社,当了一名副书记。荣汉俊入狱的日子里,梁恩华心里总是被一种负疚感折磨着。

有一个夜里,他梦见了荣汉俊种黑地,他走近了他,说荣汉俊,你不用种黑地了,眼下公家可以借地给你了!荣汉俊没有理睬他,依旧默默多干活,他的眼睛像两条水中的黑鱼。醒来的时候,梁恩华脑子里打闪般地涌起奇怪的思绪,天亮的时候,他心里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一定要把荣汉俊从监狱里救出来!这个想法在公社党委会上亮相的时候,许多人都吃了一惊,劝他别趟这个混水!有人问,荣汉俊给判了几年?梁恩华想了想说,八年!现在过去了五年,还有三年!是该给他平反的时候啦!有人劝说,荣汉俊是你梁恩华抓起来的,你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吗?梁恩华大声说,自己的嘴巴为啥就不能打呢?还有人说,荣汉俊可不是个省油灯,让他提前出狱,那样他会跟我们没完的!梁恩华沉默了好一阵,他的脸像霜打的茄子那样,黑不黑紫不紫的。梁恩华沉默了几天,最终还是想通了,人就是要面对现实,当时错了,不是他梁恩华个人的错,是那时的政策造成的,今天把荣汉俊捞出来,不仅减轻他心里的负罪感,还能为蝙蝠村赢得一个能人!一个敢种黑地的人,现在不能能人是啥?梁恩华把荣汉俊入狱的前前后后写成一个材料递交县里,请求上级给自己处分。县里对于释放荣汉俊十分慎重,梁恩华见此事进展缓慢,就求助在地委工作的战友说情。半年之后,荣汉俊提前出狱了。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就在鲍家人围坐在八仙桌上吃饭的时候,荣汉俊悄悄路过门口,荣汉俊曾经往院里望了望,最后他看见梁丙奎老爷子晃过来,急忙走开了。他是来找鲍月芝送表来的,鲍真还没有一块表,他去年出狱之后赶上联产承包,今年夏粮收成极好,他手头也不点钱了。据说在荣汉俊出狱的前几天,荣爷梦里忽然有一个白色的幻影从天而降。白天就看见蝙蝠飞过,但不是白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