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梁双牙一次次惊悸,从梦里强挣着醒来,看见一片淡淡的月光忧郁地洒在空荡荡的窗台上,那株谷禾被照得有些斑斓。一切皆在酣眠中,唯有谷禾醒着,同夜风一起缓缓摇动,咝咝低吟。
每当他熬着这燠热漫长的夜晚时,他都侧耳细听谷禾摇动的声音。谷禾又长高了一截子,它平平淡淡地长着,没有一点故事,可他梦里的故事却吓人。他梦见发大水,大水吞没了他开发区上的庄稼。吞天吞地的大水还淹了爷爷的坟。岁月从坟地间穿过,爷爷从地下走出来了。爷爷碰上鬼打墙,绕来绕去找不到家园。纸扎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地里,另一半由月光涂上银色。爷爷在梦里跟梁双牙说,孙子,给爷爷找一块坟地吧!梁双牙愣着,说,您不是入土为安了吗?爷爷摇了摇头说,有人把我给赶出来了!哪怕给我找一块六角木鼓那么大的地方也好啊!梁双牙惊呆了。爷爷的幽灵正游荡在村外,赤裸裸的,像一粒灰尘。梁双牙慌慌张张地走出家门,奔开发区那片庄稼去了。他曾经睡着做梦,眼下走着也做梦。到了庄稼地里,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夜行了,他想给爷爷找一块坟地。头伏已尽,未见一场透雨。
梁双牙发现庄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从地头草棚里找来铁锹,修整地上的水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挖,无声无息地补好像在挖水沟,又好像在为爷爷掘一座新坟。
夜凉了,凉气绕着他的上身打旋儿,而双腿被没膝的庄稼护着,热得发痒。他放下铁锹,又一脚将铁锹踢到亮处,然后坐在地垄上吸烟。落露水了,脑袋顶上的水珠溅了他满脸。棉花的茎秆紫红,不知啥时他弄折了一株棉花,弄折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铁锹挖出棉根儿,弄圆一个洞,从别处密实的地方挖来一根棉身子栽上了。他想,明天一早就得租台水荥来浇地,浇地之前还要撒上些化肥。他蹲在地里长舒一口气,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夜气寒寒的,他缩了缩脖子。要是不凉,他真想在这蓝色的夜里宽余地补一个回笼觉。而不补觉他明天照样干活,他分明还是那样强壮,每顿饭照样吃三个大馍。如今不吃高粱面、红薯面了,一水儿的白面和大米。像刘主任和荣汉俊这样有权势的人,不也吃大米白面?差就差在菜上吧。他们住着洋楼,不也是每天三个饱一个倒吗?
梁双牙从不眼热别人,他的感觉有时还美妙得不可思议。空心村腾出的五十多亩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种开发区这片地,荣汉俊支书也许还会承包给他一些。后来听鲍真说,对于这块地的用场,村委会引起不小的争议。有人主张建个公园,有人提议建工厂。鲍真毫不含糊地警告荣汉俊:这块地只能还耕,你要占,要占一补一!商量来研究去,这片地承包给无地户张老栓、马廷江和豆丁儿三户农民了。鲍真怀疑,荣汉俊在占地问题上是不是又对梁家人做了手脚?
鲍真明显感觉到,自从她与梁双牙劳燕分飞之后,荣汉俊再未见登过梁家的门槛,对梁双牙父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强硬。鲍真替梁双牙争辩说,这地应该包给梁双牙,他在清理空心村的时候给我帮了多大忙呀!要不是他……荣汉俊不等她说完就说,他梁双牙不是种着开发区的地吗?话头传到梁双牙的耳朵里,梁双牙对鲍真很是感激,可是他绝无恶意地想,地别闲着,谁种都打粮食。
鲍真觉得对不住梁双牙。为了这个问题,荣荣与鲍真有过激烈的争吵。荣荣激烈地为梁双牙说话,甚至说鲍真不仗义,用完了人家就不管了,最后气哼哼地说,哼,当初你要是这个比喻也是神来之笔。相信我们都有过见到那种纯洁的天空如同见到了婴儿的面孔般的由衷的軎悦。当年的种粮大户沦落到买粮食吃,实在是让人感叹啊。
在蝙蝠村卡了壳儿,还有今天?
荣荣这是怎么了?鲍真在蝙蝠村清理空心村一炮打响,县里、乡里的领导都高看她一跟,她又马不停蹄地到别的村清理去了。忙乱之余,她想着在开发区收庄稼时帮梁双牙一把。她还想到,如果梁双牙与陈秋兰彻底分了手,就说明梁双牙心里还想着她她有这个自信,所以对刘主任的追求她至今还是不屑一顾。
梁双牙却没有一点责怪鲍真的意思。自从上山见了鲍三爷之后,他的心就越发不安生了,他的目光完全移到了山里。尽管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重复,可他对荒山的感觉大不一样了。他挨家挨户动员说服,还带着冬瓜、宝元等几个农民上山,想跟几家联合,上山开渠造田。人们犹豫着。但他渐渐觉得村人开始注意荒山了。他的目光从平原穿射出去,执拗而坚定。
天说亮就亮了,梁双牙又在晨光里看见了大山的轮廓,也瞅见了鲍三爷和枣红马的身影,还听到了村里响起的第一声鸡啼。沟沟坎坎浮起的雾气消散了,天空婴孩般纯净。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听见了弥漫在晨风里的呼唤。是娘的呼唤。
梁双牙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脑袋,摇摇晃晃地朝村庄走去。屋里,田野的气息越来越浓。梁双牙和爹坐在炕桌儿旁吃早饭,娘说一屋子玉米叶子味儿。梁双牙没敢跟爹说自己在地里走了半夜,更没敢讲爷爷走出坟地的梦。梁罗锅对梁双牙耕种开发区的地一直心存疑虑,老头儿担心赔了夫人又折兵。娘一脸慈祥地说,双牙啊,秋兰在城里也不知咋样了,你抽空儿去看看吧!这亲事成与不成,总得有个了结吧?梁双牙怕娘伤心,点头应下,其实他也想见到陈秋兰。陈秋兰向往城市,谁他娘的不向往呢?梁双牙心里也这样说过无数遍:下辈子可别再托生个农民啦!可城里人也不是光享福,也得干活啊!城里能干的人有的是,那活儿,咱干得了吗?下辈子再学吧!秋兰却只贪图虚荣,贪图享受,他看不起她,就那个流氓表兄,能靠得住?
娘又好像猛地想起什么,对双牙说早上荣汉俊派人找你,让你跟着广田村长到城里车站拉粮食!
梁双牙没好气地说,拉粮食?用我的小四轮儿?准他娘的是进口麦子!
梁罗锅说,村里的人得吃饭啊!
娘说,去吧,顺便看看秋兰,俩人别吵架,啊!
梁罗锅沉着脸说,咱家面不多了,你大哥那儿也该断顿儿了,不买粮食,一家这么多口子吃啥?
梁双牙瞅见娘眉梢带忧,嘴角挂愁,便不再说啥,对着爹转了话题,说,爹,地里的玉米、棉花和谷子得浇水哩!爹说,我去吧!
梁双牙说,我也去浇水,晚上再去找荣汉俊。说完抹抹嘴,将堂屋地上的两袋化肥扛到小四轮后斗上,把车开出村去浇地。
路过空心村的老街时梁双牙瞅见豆丁儿一家正在平整地块。豆丁儿笑呵呵地说,这块地被县里抓了典型,上级让咱快点儿补种庄稼呢,没几日就要联査了。
梁双牙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里长出庄稼的模样,一定是很好看的,鲍真管这叫观赏农业。他停下车,带着一脸的兴致蹲在地头,抓一把翻耕的泥土,感觉就像发酵的面团一样绵软,于是笑道,豆丁儿叔这地包给你是包对啦,都让你弄出花儿来了,晚上就在这地里搂着老婆睡觉,准比沙发床舒坦,嘿嘿嘿……豆丁儿也咧着厚嘴唇慈笑。
下午,运粮车队就要出发,荣汉俊支书在喇机里喊着正在浇地的梁双牙。梁双牙愣了愣,没动身。爹催说,叫你呢,快去吧!梁双牙再也找不出别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心想,也好,那就见上陈秋兰一面儿把事情办了吧。
他的小四轮开进火车站,民工们光着脊梁装麦子,他就悄悄地躲了。他告诉广田村长说找秋兰办点事,等装完车他就回来。村长说不装车补助费减半。梁双牙说,谁要你这点儿补助?然后就急火火地走了。
他走到集装箱跟前,瞅见印着加拿大进口字样的麦子,胸口就阵阵发紧,仿佛看见了天塌地陷似的。他害怕听见那些麦粒流动的声音。
梁双牙找了半天才找到天香洗头房。到了门口,他收住脚,在门口转悠着。城里这类房啊、廊啊的渐渐多了起来,十步八步就有一家,城里人对这张脸咋这么上心?他听老辈人讲,过去县城有条街叫富贵街,全是一水儿的窑子铺,如今这类东西是不是窑子的变种?一想起自己女人干这个,脸上就发烧。他瞎见里边没有秋兰的身影,迟疑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闯了进去。
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小姐说,大哥,是皮肤护理,还是全身按摩?因为气愤和羞辱刹那间梁双牙脸色纸灰。他没好气地一摇头,说我找你们老板陈秋兰!
小姐笑嘻嘻地问,你是陈老板啥人?
梁双牙本不想报实底儿,又怕小姐们不给找,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是她对象!小姐笑了:啊,是姐夫!你等着,我替你呼大姐。
一个小姐扭身出去奔公用电话亭了。梁双牙这才知道,陈秋兰连BP机都配上了。他好想法。
想起听人说过一句顺口溜:腰里别着BP机,不是经理就是鸡。一会儿,小姐回来说,陈大姐一会儿就过来。
梁双牙被各种香气包围了,呛得他头晕晕的,忙将屁股挪到电扇底下,风将香气冲淡一些,他才好受多了。他看见小姐的软手,反反复复在顾客的脸上揉着,几乎将客人揉着了。他想这一揉,至少把一袋子复合肥揉进去啦!梁双牙看看表,咕哝道,她再不来,我就先回去了!
正说着,门口停下一辆红色出租车。陈秋兰和一个小伙子相继走下来。嗬!陈秋兰变了个人,粉色的长裙将她那苗条的身子裹起来,显得柔和而丰盈,脸也白嫩了,绾了发髻的头发乌黑润亮。
见了梁双牙,陈秋兰脸上不冷不热说声你来了。梁双牙说,我有话跟你说。陈秋兰从冰柜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梁双牙说,喝吧,有事儿喝完再说。梁双牙没接,得个没人的空儿,直截了当地说,秋兰,我来车站拉麦子,人家装车呢,我就这点儿空儿。明说吧,是咱俩的事儿,咋办?痛快点儿!
陈秋兰坐下来,很沉静地看着他说,好在咱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哼,当年你跟鲍真都领了那证儿了,还不是说离就离啦?咱们分手吧!梁双牙胸脯起伏着,咽口唾沫,点点头说,好!
陈秋兰望着他说,在这个地方,谁也别吵别闹,让人笑话。实话跟你说,我想通了,你这死马扶不上墙!
梁双牙瞪了眼说,分手就分手,还说那么多废话干啥!
陈秋兰感到梁双牙的气息扑在她的额头上,热热的。她淡淡地说,好,我不说了,过几天我就回去,把小卖部兑出去!
村口的小卖部是他两人共同投资的只有把存货解决了,两人的账才能搞清楚。梁双牙说,你把小卖部的账都带上!
陈秋兰瞪着眼睛说,我知道!那眼睛瞪得像一对黑葡萄。
梁双牙再也没瞅她一眼,他只想着快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混账日子,不容你看多深多远,早点儿结束吧!
麦子运回来,堆放在村委会门口。
转天早上,村委会的喇叭喊个不停,荣汉俊让家家户户来分麦子。梁双牙一直在地里浇水,赶到村委会门前,村人已聚齐了,一片纷乱,一片嘈杂。
梁双牙瞅见爹和娘都来了,娘手里提着面袋子,白白的面袋跟娘的白发一样。这事让958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全党全民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决议,一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梁罗锅忆起瓜菜代的年启,五八年大炼钢铁,把锅砸了,一面袋子粮食交到大食堂。爷爷领着瘦弱的他吃那碗照见人的稀粥,后来,连这碗稀粥也喝不上了。这会儿正排队领粮的梁罗锅想,要是没了耕勉,谁敢保证以后不会还有喝不上稀粥的日子?
梁双牙被爹的情绪感染,眼里的荒山同粮囤连在一起,米黄的麦粒晶莹地颤动,高高的粮垛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不一会儿,荣汉俊和村会计走出来,对着人群喊,静一静!大伙儿都挺忙的,念到谁的名字,谁家就把麦子领走!说完就脸色难看地笑了笑。
会计一个一个念着村人的名字,人群一阵沉默,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去领分配给自己的麦子。梁双牙呆愣在那里,看见不少人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几只觅食的鸟,旁若无人地蹦到粮垛上,消消停停地啼啭。
荣汉俊吃了一惊,出乎意料地嚷,咋啦?你们不是缺粮吗?你们怕吃了老外的粮食患上艾滋病?再不领,我可要全都退回去啦!村会计小声劝着:大伙儿就麻利儿地领了吧!
依旧没人响应。云彩低低地压着,热气堵住人的喉咙,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声。耐热的昏鸦呱呱叫着,扇动黑翅钻走了,甩下的凄鸣掏空了人们的心。
梁双牙的双腿抬不起来,像是痉挛了。他怪模怪样地盯着那些洋麦子……荣汉俊的大胖脸恼成了一张猴腚脸,吼着,你们还长脸啦?跟谁赌气?跟谁较劲?啊?
谁也没理会鲍三爷站在人群里。只见他弯着腰走出来,盯住荣汉俊说,我的大支书啊,嚷啥?你不是不知道,咱蝙蝠村历史上是售粮大村,连返销粮、救济粮都没领过啊……
荣汉俊惊颤了一下,身体像被抽去骨头,虚虚地点头,说是哩,是哩……大家心里不好受我也觉得不体面……可是,不管是啥粮,不管是哪国粮,填进肚里都能活命啊!双牙,你带个头儿……
梁双牙木木地怔在那里,闭着嘴,喉管却咕噜咕噜响着。不知谁捅了他一下,说支书喊你呢!
梁双牙缩着脖子,直着双眼走过去,走到粮袋前一晃,双手猛地抠进粮袋里,抖抖地捧出一捧麦子,痛苦地抬起头,大声说,我们是种粮的啊!梁罗锅也跟着喊,我们是种粮的啊!还有人跟着喊,我们是种粮的啊!
梁双牙抱住脑袋,伤心地蹲下了,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人群中有人跟着流泪。这声音,在蝙蝠村凄迷的上空飘忽不定,像地虫的悲鸣,被浓云压抑着,变得哑哑的,含含糊糊。
荣汉俊的眼也红了,叹息一声,缓缓转身走了。
乡亲们窘窘地站着。村会计悠长了声腔说,闹也闹了,气也出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还是领粮吧!
这才有人默默地走过去。麦粒流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刷刷……
一个温馨的早晨,梁双牙看见了鲍三爷的笑脸,老人和蔼地笑着。鲍三爷弯着腰,挨着枣红马站了好久,直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来。鲍三爷把梁双牙干的这件事告诉了鲍真,鲍真看到了姥爷许久不见的笑脸,心里奇怪又宽慰。鲍三爷将两只耳筐搭在枣红马背上,牵着枣红马欣欣地走了,说在山上等着他俩。老人显见得有些激动,仰脸看着远远的山。
鲍三爷将日子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梁双牙目送着鲍三爷上山,看出枣红马一瘸一拐的,就问鲍真。鲍真说枣红马的后腿是被山石砸的,为这姥爷心疼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