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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傍晚停电,悬挂在红星轧钢厂门口的黄灯笼活像瘦年歉收的布幌子,几乎垂到梁恩华乡长的脑袋顶上。饿急了眼的麻雀围着灯笼打扑棱儿,好歹抓一把就能擦死俩仨的。只听见暗处有人骂,谁他妈把红灯笼弄成黄灯笼了?唯恐天下不乱!梁恩华一探头,瞅见副厂长荣汉林正骑车过来。

荣汉林脑袋上围着一条破旧的围巾,脸皱得像刚出锅的花卷儿,鼻孔和嘴里喷着哈气。走近了,看出是梁乡长,他嘴里才不再骂了。梁恩华抬头瞅瞅黄灯笼,连声说,咋变黄了呢?这时候,门卫老孙头儿走出来,笑嘻嗜地说,这叫防冷涂的蜡!荣汉林黑了脸吼道,都他妈啥时候啦,你还瞎逗咕!是不是你给换的?咒咱厂子快黄了是不是?

老孙头儿怯怯地说,给我仨胆子我也不敢哪!换灯笼的人在办公室等着你们哪!荣汉林和梁恩华对望一眼,愣住了。荣汉林的脸都给气黄了,往厂里走去,边走边说,看来真他妈没了王法啦!我倒要会会是哪个马王爷,开会前就敢来个这样儿的下马威……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屋子都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家伙,留长发的、戴墨镜的,要不就是手腕子上文了龙的。一见这阵势,荣汉林不说话了,倒是梁恩华没好气地吼道,谁让你们来捣蛋?

领头的是个白净净的生意人,凑过来点头笑道,哎呀,这不是梁乡长吗?我是小冯啊!梁恩华马上认出来了,眼前这位小冯就是宋书记的小舅子冯玉民,开了个金梦康乐园还嫌不够,又专往各个厂子倒废钢,眨眼之间就发了,有人马有刀枪,没人敢惹他。这位冯经理曾口出狂言:在蝙蝠乡,白天我姐夫当家,晚上我当家!他在废铁里掺石头,一车废钢围着大秤绕三圈,质检员腰上有刀顶着,不敢吱声。他的废铁一进炉,出来的都是低质螺纹钢,实在没法用,只好填了大地坑。荣汉俊能挡则挡,挡不住的也得收下,但铁钱总欠着,能拖就拖0最初,宋书记还出面帮着要钱,后来看企业实在亏得不行了,才不好意思张嘴了。这些事,梁恩华早有耳闻,在乡党委生活会上,他也曾旁敲侧击地给宋书记提过意见。宋书记便处处给他颜色看。

梁恩华盯着冯经理说,你要债归要债,挂黄灯笼是啥意思?冯经理瞪起牛哏说,欠债不还,趁早儿黄个尿的!梁恩华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半天下不去。他吼道,工厂黄不黄你说了算?冯经理扭脸瞅着梁恩华说,你当乡长的管得太宽了吧?梁恩华火了,浑身打颤。冯经理那群弟兄全都黑下了脸。

荣汉林连忙出来圆个场说,欠你们的钱又没说不还眼下厂里实在难,连工人的工资都拖欠半年啦!等明年有了转机,还会忘了你们?黄了这棵摇钱树,对你们也没啥好处吧!冯经理冷冷地说,这破厂子还有明年吗?

一个老工人看不过眼了,愤愤地骂,你们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就你们那些废铁,光是石头,填坑都不平,没找你们要工钱就不赖啦!

冯经理的赖劲儿上来了,凑过去逼问荣汉林,谁说我送的是石头?说着从口袋里抖出一张纸条,说这儿有质检单还有荣厂长的签字,欠我二十万!今儿不还账我们不走!

梁恩华过来正要说话,听见门口汽车响,一辆桑塔纳停在办公室门前。荣汉俊挺着肚子下了车,打着酒嗝走进来,见到屋里这阵势,怔住了,浮肿的眼袋突突跳动。冯经理颠跶着腿儿笑着说,荣大厂长又猫哪儿风流去啦?说着,又指指梁恩华他们:其实我跟你们瞎白话都没用我找的就是这荣大厂长!话音刚落一挥手,手下人一蹿而上,夺过司机手里的钥匙,钻进桑塔纳,发动起来。

荣汉俊沉了脸:冯经理,你小子要干啥?冯经理把手里的条子扔给荣汉俊:对顶啦,我认倒霉,就不算折旧费啦说完他也大摇大摆钻进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荣汉俊追着骂,王八蛋,回头我找你姐夫要车!

站在门外的车间班组长们都骂骂咧咧地进了屋。

荣汉林还在为刚才的事愤愤不平,说要报派出所。有人见荣汉俊不语,就顺坡儿下驴地说唉,告冯经理,管啥用?不管咋说,欠条儿在人家手里哪!

荣汉俊无可奈何地说,唉!顶就顶吧,这车跑了两年多了,也值不了几万。这回不给他,宋书记那儿也搪不过去呀!

梁恩华说,咋就搪不过?我看他宋书记敢明着要钱!荣汉俊眨着眼睛不说话了,眼窝、鼻孔和头发都散发着烧酒的气味儿。在蜡烛的暗影里开会,大伙儿的脸都很模糊。既然看不清脸,发言就都很冲。荣汉俊怕走了题儿,喷着酒气说,都听着,今儿个停电,可这个会,必须马上开,由到咱厂包片儿蹲点儿的梁乡长主持,和大家商量股份制改革的问题。

梁恩华说,随便聊聊,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好让咱们轧钢厂尽快走出低谷!人们七嘴八舌有些议论。梁恩华接着说,我听荣支书说,咱们职工人股情况不是很让人满意,是咱轧钢厂职工没觉悟?我看未必……

车间主任曹有说,我说两句,不是我们不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谁不想人股分红呢?可眼下六个月没开支了,孩子老婆等米下锅呀!就拿我来说吧,前几年挣点儿钱,存在乡基金会,现在支不出来孩子闹病都没钱治,哪儿有钱入股啊?有人附和着:是啊,哪儿有钱人股?

还有人说,荣厂长是轧钢厂的创始人,功劳不小,可毛病也不小,太武断,不放权,进口洋垃圾不就是证明吗?我们就是有钱敢拿来入股吗?

荣汉俊瞪眼骂,你们他妈不人股,倒把不是往我脸上掴?当初你们进厂,可是求我的!梁恩华让荣汉俊沉住气。曹有又说,还有一个问题,咱轧钢厂一直以老大哥自居,可眼下也染上了国营病,职工医疗养老包揪越来越重,政企不分,机构臃肿,最初那些优势,袱少、无债务现在都没啦!

忽然,来电了,灯照了起来。梁恩华微笑着问,还有啥意见?这下,人们彼此都看清了脸,却闷头儿不说话了。

梁恩华又鼓励大家提意见,这才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起来:荣厂长光躲债不照面儿,又不放权;供销科赵科长年纪轻轻不干正事儿;荣汉林是丫鬟带钥匙一当家做不了主……

梁恩华尽力将话题往生产上引:大伙儿说说,咱们厂过去可是蝙蝠乡的一面旗帜呀!不能这么混下去,看看如何扭亏,看看还有没有前途?

荣汉俊抢先插话说,啥叫前途?前途就是有钱就图!可是我们放过了多少挣大钱的机会?就说上次北京来人吧,我好不容易花血本儿买通个高干子弟,答应将咱厂螺纹23号和31号角钢打进三峡工程。可人家来看货,愣让人给搅黄啦!

荣汉俊的弟弟荣汉林猛地咳了两声说,你别土地爷打哈欠一装神气!来的那几块料,像是正经货吗?一看就是高级骗子!就算他们是管三峡工程的,就咱厂里的钢能往上凑吗?说心里话,咱的钢盖猪圈我都提溜着心哪!挣钱,那么容易!闹不好,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梁恩华不动声色地听着。荣汉俊舞着胳膊喊,梁乡长,你看看,你听见了吧,就这保守思想,轧钢厂咋个兴旺?

梁恩华就问荣汉林,咱厂的钢,质量就那么差吗?

荣汉林叹息道,这么说吧,咱厂3号炉扩建,主体钢筋水泥柱建到半截儿就塌啦!一査事故原因,是咱的螺纹钢不过关!我真担心卖出去的钢会出乱子呀!梁恩华说,问题出在哪儿?

荣汉林说,原材料不过关,工人人心涣散。拖欠工资,又三天两头儿放假工人能安心吗?

荣汉俊补充道,还有一条,没有周转资金。

梁恩华的后背飕飕冒凉气。稍稍顿了顿,他问荣汉俊,现在实际亏损程度咋样?荣汉俊让会计股长报数,股长急忙翻兜里的本子。荣汉俊急赤白脸地说,这么比方吧:停产,每天赔一辆桑塔纳;开工,每天亏一辆夏利!

梁恩华呆呆地瞅着众人,心想,真是阎王爷不知小鬼儿难,敢情这伙儿人整天瞎子点灯一白费蜡呢!见大伙儿都没啥兴头儿,梁恩华强撑着说了说鼓劲儿的话,就宣布散会了。

班组长们一撤,荣汉俊就当着厂领导班子成员交了底:咱们胡折腾,正巧应了一句俗话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忙断肠啊!定好的秤,生就的命,咱认命吧!红星轧钢厂没救儿啦!说着就双眼汪泪。

荣汉林心酸得捶着肋巴骨说,大哥,你疯啦,咋把刀子往自个儿心头剜?说着眼泪也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下来。

梁恩华愣了,他本想来厂里拼一回,来个扭亏为盈,可见了这阵势也有些灰心了。钢厂已经由蝙蝠村过户给蝙蝠乡,面对现实吧,就这么赔下去,乡财政也吃不消哇!他迟疑地问,怎么才能让集体少受点儿损失呢?

荣汉俊胸有成竹地说,我早想透了,只有尽快申请破产!依法破产,然后清算财产,清偿债务。

梁恩华发觉荣汉俊的管理不咋样,对破产倒是蛮精通的。这家伙这几年早搂足了,怕是又有新招子了吧,对他没利的事儿他才不干呢!可让轧钢厂破产,又牵着他的哪根神经呢?

梁恩华试探着问,宋书记同意吗?徐县长答应吗?

荣汉俊说,他们不答应好办,那就接着往这大窟窿里扔钱吧!他们巴不得咱破产呢!可他们也不会逼咱,当官儿的谁愿坐这根大蜡?

灯又灭了,梁恩华忽然明白,宋书记派他来蹲点,就是叫他来坐这根大错的!这样的厂子,还怎么搞股份制?自己原来的想法和实际情况真是差得太远啦!想到这儿,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紧:他妈的,丢脸就丢脸厂子黄了这张脸又有啥用?他又问荣汉俊,县里正让抓亏损隐患,咱敢顶着风上?

荣汉俊说,咱轧钢厂是特殊情况,破例呗!只要把工人安顿好,没人闹啦,就行啦!梁恩华为难地说,人满为患,乡镇企业家家都有本儿难念的经,是那么好安顿的吗?荣汉俊不吭声了,也觉得胸口阵阵发紧,咳都咳不出来。他掏出一支烟,放在流泪的红蜡烛上点燃,怏怏地吐着烟圈儿。忽然,荣汉林倔倔地站起身,骂一句,活腻啦!然后说他反对破产,说完就扑扑跌跌地出了门。

梁恩华望着荣汉林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荣汉俊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抓紧破产,恐怕亏得就更狠,这是他妈乐意不乐意的事儿吗?我有破产的瘾呀?

梁恩华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便默默走出办公室,瞅见那个黄灯笼还在夜风里晃荡。走到厂门口,梁恩华看见荣汉林正把那黄灯笼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又重重地踏上一脚,黄灯笼呼地燃烧起来,火苗子映着荣汉林那张扭曲的老脸。梁恩华看见了飘在夜空里的纸灰,愣了会儿,才坐车回乡政府。前些天,他还觉得梁炜主管的豆奶厂的难关算是挺过去了,乡里的企业有了些起色,但他没有料到,红星轧钢厂面临的危机,正悄悄逼近。

荣汉俊厂长经过半个月的东奔西走,回到厂里一看,转炉技改由于缺钱停工了,股份制进展也很艰难,工人们敢公开叫板:我们信不过荣汉俊,才不人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