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汉俊每到六神无主的时候,都要找宋书记讨些底。宋书记端着茶杯在屋里走动,荣汉俊在沙发上呆坐。宋书记说,小冯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抢了你的车,我和他姐没少说他!
荣汉俊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宋书记,你别骂他,这是我和冯经理谋划好的一明着给他钱吧,一是没有,二是有钱也不能先还他,那梁乡长能依?这么一来对顶了,他们谁也没话说,我也了了这桩心事。宋书记,钢厂每天往窟窿里扔一辆夏利,我就瘦狗屙硬屎一强挺着吧!等市场万一好转……
宋书记摆摆手,说你别做那个梦啦我已经为你想好了去处。纸厂厂长邓三奎,超生宋书记离胆远瞩啊。
三胎,还嫖娼,趁这机会给他拿了,你去纸厂吧。眼下纸是卖方市场,跟印票子似的,在蝙蝠乡你不又是龙头啦?
荣汉俊问,那钢厂只有破产了?宋书记说,别无选择。
荣汉俊摇头说,不,纸厂是好,可我还真舍不得钢厂,这是我一手创下的基业啊!破产,太他妈丢人现眼啦!
宋书记说,我理解你,不过市场无情啊!你要知道,梁炜的豆奶厂来势凶猛,生产开门儿红,眼瞅着就……
荣汉俊倔倔地瞪圆眼说,梁炜?我不会输给他!我荣汉俊要东山再起!我的钢厂不能破产,出水才看两腿泥呢!
宋书记严厉起来,说,你们的债权债务也太乱了!而且我跟你说,咱俩去年卖到东北的螺纹钢,用在邮电大楼上,出现了倒塌事故。徐老板上次来说给我的,怕你上火,0艮下由徐老板顶着,他要是撑不住了,就会殃及我们,轧钢厂就会被罚个精光!还有山西那头儿,那个老矿长吃了亏,正在起诉你们厂,你撑得住吗?早撤早主动啊!荣汉俊额头冒汗了,痛苦地抱着脑袋。
转天一早,梁恩华正吃着早饭,荣汉俊打来电话,说他和会计股长马上到乡里,商议轧钢厂破产的事,要他也参加。梁恩华就去了。
在乡政府门口,听见有人喊他,扭头一看,是纸厂的厂长邓三奎,推着摩托走过来。梁恩华摸透了乡镇企业头头儿的脾气,他们得意的时候从来不答理他这个没有实权的乡长,一找他,就准是有事用得着他了。果然,邓三奎张口就骂姓宋的过河拆桥,一问才知道宋书记把他的厂长撸了。他想,这事儿又没上会讨论!邓三奎知道梁恩华是宋书记的对头,就放胆发着怨气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还不伺候啦!我在镇北街开了个钢窗厂,你梁乡长是大好人,有事儿就说话!梁恩华愣着问,为啥把你撤啦?邓三奎说,宋书记说我生了三胎,还有……
梁恩华见邓三奎不往下说了,才想起田梅跟他说过,邓三奎在舞厅嫖娼,被抓住罚了款。
邓三奎又骂,他娘的,生三胎不假,可我从计生委弄了指标,我们两口子是满族,政策允许呀!他妈的我刚弄明白,这都是借口,是给荣汉俊腾地方!梁恩华摸不着头脑,问他,这话怎讲?邓三奎说,荣汉俊成了宝贝蛋儿啦!整黄了轧钢厂,又来整纸厂,还不是把宋书记给喂肥啦?如今人家是宋书记的大红人儿!
梁恩华又一想,换地方可以正常调动,轧钢厂不破产他照样可以拍屁股走人,干吗非要闹破产呀?
邓三奎颇有深意地一努嘴,说,我手头儿可有他们的材料,梁乡长用得着就找我,咱们往上捅捅!
梁恩华只是笑笑。邓三奎又夸了几句海口,骑上摩托走了。梁恩华在乡政府这么多年,好些事都早已见怪不怪了,可这会儿他才终于讨到了荣汉俊的底细。那么往上推一推,昨天晚上冯经理抢车抵债,莫不也是荣汉俊和宋书记谋划好的?走到楼门口,梁恩华看见宋书记领着县反贪局的人急急地往会议室走去,宋书记见了他没说话,他赶紧问,今儿是不是商量轧钢厂破产的事儿?宋书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急匆匆地说,咱们先分头办,分头办!
梁恩华愣了愣,很没劲地往自己办公室走去。走到门口摸钥匙开门,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蹲在门口。女人瘦弱得出奇,脸色苍白,头发随便披散着。她站起身说,我叫齐艳,是红星轧钢厂的工人,听说梁乡长到我们厂蹲点儿了,有点儿事儿想跟您说说。梁恩华很客气地将齐艳让进办公室,给她倒了杯水。
齐艳还没说话就泪流满面了。梁恩华就怕看见女人流泪,忙劝道,莫哭鼻子嘛有啥问题政府会给你做主的!说话时他就猜想,八成儿是告荣汉俊的。
齐艳抹抹眼泪说,梁乡长,我知道您是关心群众疾苦的领导,我实在无路可走,才来麻烦您的!
梁恩华笑着摆手说别给我戴高帽儿啦,有事儿说事儿吧。
齐艳说,我儿子病了,吃了米心猪肉,脑袋里生了囊虫,住皖三个月了也没好。家里那点儿积蓄都花光了,厢房都卖啦!我和孩子他爸都在轧钢厂,厂里又半年多没开支了,这可咋办哩?她低低地抽泣起来。梁恩华问,这事儿找过荣厂长吗?
齐艳说,找过,找过好多遍,他总是拖,后来连人影儿也见不着啦!求求梁乡长,我们也没啥奢想,只求领导先把我们两口子的工资开了吧!
梁恩华心头一热:竟有这种事?我马上找他们,不仅开工资,还得想办法救济!他又问了问病情,然后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病呢!这猪肉是哪儿买的?齐艳说是在村口买的,流动贩子。梁恩华问,找到卖肉人了吗?齐艳说没有,村里还有人得了这病呢!
梁恩华愤愤地骂,这狗东西,我马上通知工商所去查,把全镇所有卖肉的都集中起来,叫你来认!然后再找荣支书给你们补发工资!
齐艳千恩万谢地扭身走了。梁恩华独自发了一阵子呆,就去楼下厕所解手。从厕所出来看见大门口开进一辆双排座汽车,车一停,下来了荣汉俊和轧钢厂的会计股长。
众人去了宋书记办公室。一推门,屋里正有客人说悄悄话。宋书记让他们先去小会议室等着。
会议室里,荣汉俊拿过一摞材料递给梁恩华。梁恩华一瞅,是企业亏损情况说明、会计报表、债务清册和债权清册。他粗翻了几页,就觉得心口发堵,放下了。破产两字让他不舒服,确实不如看喜报痛快。
荣汉俊说,这材料一式两份,一份给乡里,一份交县法院。
梁恩华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更加证实了邓三奎的话,就故意拿话刺他:看来荣支书是早有破产的准备喽?是不是有了更可心的去处?
荣汉俊忙说,哪里,这都是为集体着想,我自己没啥!我这人才哪儿不抢?梁恩华冷冷一笑,心想你这败家子儿是有人抢,该破产的企业还真缺这号人才!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荣支书,向你请教,这乡镇企业破产为啥非经法院?
荣汉俊说,经法院好处多呀,法院一插手,那些要债的就不会整天跟我过不去啦,找清产小组要去吧!这样还可以避免腐败……
梁恩华心里来气,你也配讲腐败?便淡淡地说,还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呀!荣汉俊岔开话头说,法院如今也牛气啦!还得给他们交破产费,交了钱也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他们不愿受理乡镇企业破产,怕沾了麻烦,乡镇企业是后娘养的!梁恩华说,他们咋没看看,现在乡镇企业支撑着全县半壁江山呢!荣汉俊一听这话来了情绪,熊掌似的手往大腿上一拍:岂止半壁?县里头头儿出国,搞活动送礼,哪一项不是往咱乡镇企业头上摊派呀?咱轧钢厂出了多少血,你知道吗?这回厂子玩儿不转啦,又有哪个站出来帮帮咱?他忽然打住,不说了。
梁恩华看宋书记还没到,就跟荣汉俊说了齐艳的事。荣汉俊嘬了半天牙花子说,唉,不是我不可怜她,只是不好开这个头儿哇!工人都来要咋办?这家孩子住院,那家孩子结婚,还有等着盖房的,都来起哄咋办?
梁恩华说,这拖欠工资早晚得还啊!总不能让他们也找法院领工资吧?荣汉俊笑笑说,这可是个好法子,按破产法规定法院变卖财产以后,首先清偿的是拖欠工资和劳保费用然后才还税款和债务。
梁恩华说,你小子把破产法都背下来了!不过,这样做你良心上过得去吗?荣汉俊说,管不了那么多了,甘蔗哪有两头儿甜的?
梁恩华脑袋发胀,呼吸沉重地说,不管咋说,齐艳两口子的工资先给了吧,救人要紧。我看那点儿工资也不够干啥的,厂里是不是搞个献爱心活动,给他们捐点儿钱?
荣汉俊摇着头说,厂子都散了架,哪儿还有爱心?再说了,齐艳他们将来是哪个厂的人还都不知道呢!
梁恩华骂道我看你小子的心都黑完了,这事儿不办破产的事儿也别操持,我嫌寒心!
荣汉俊见梁恩华真的火了,便没有强顶。他知道企业破产一公布,他就不能插手了,而梁恩华肯定会进清产小组,有事还得他来协调,犯不着得罪破脸,就软了声说,我看梁乡长的面子,可以想个辙,先给齐艳两口子把工资开了。不过,我看这献爱心就算了吧。工人不开支,哪儿有钱?
梁恩华想想也是就说这工资应该由咱们送医院去,顺便看看孩子,虽说厂子要散伙了,可还有党在,有政府在,人心不能散哪!
会计股长连连说是,弄得荣汉俊也无话可说了。
傍晌午时宋书记才过来。宋书记朝屋里人笑笑,埋头看材料,然后满意地朝梁恩华点头说,没承想梁乡长刚到厂几天,这么快就把材料报上来啦!
梁恩华沉下脸说,这可不是我的功劳!不过,下厂前,宋书记没说让我去抓破产吧?不是抓股份制改革吗?
宋书记笑着说,如果梁乡长有啥好招子,就中止破产!
梁恩华心想,好处都让你们搂足了,驴牵走了让我拔橛子,就没好气地说,现在不是空谈扭亏的事儿,厂子弄到这个份儿上,就该追査责任者!在国外,企业破产老板要跳楼的,咱们可好,倒跟功臣似的了。
宋书记也沉下脸说,照你说,社会主义不如资本主义啦?梁恩华说,少给我戴帽子!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责任!荣汉俊一脸不高兴地问,唉,梁乡长,我没招你惹你吧,咋逼我跳楼?梁恩华说,荣支书,我的话不是指哪个人,是说整个儿现象!
宋书记打圆场道,那就别争啦!梁乡长的心情我理解,汉俊的意思我也明白,干经济不是吹糖人儿,很复杂,哪个愿意自己的工厂破产呢?这事儿,最后由乡党委会讨论决定!梁恩华心说,你宋书记从来一手遮天,讨论也是个幌子!
宋书记又语重心长地做了一番指示:破产前后你们要做好工人的思想工作注意安全保卫,杜绝上告上访。至于工人的去处,我出面协调,向其他企业疏散。另外,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这些领导更要廉洁自律,站好最后一班岗!我们还要打破旧有观念不要以为破产多么丢人!优胜劣汰,不破不立嘛!
梁恩华听着,觉得宋书己嘴皮子练得不错,这话听着挺舒服,如果咋说咋做就好了。散会时,宋书记朝荣汉俊使个眼色,说,荣支书,去美味斋酒家订桌饭,中午我请大家喝酒!
梁恩华起身说家里有事儿,得回去。宋书记沉下脸说,梁乡长不能走,我主要是犒劳你的,这回可辛苦你啦!
梁恩华一笑说,都是党的工作,有啥苦不苦的!
宋书记又关心地说,梁乡长要多注意身体。我看你越来越消瘦啦!
梁恩华禁不住几句软话,只好随大溜儿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