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儿又是一年,麦收来临了。
梁双牙走进家门口,看见大哥梁大立正给那头花色奶牛喂草。这头花奶牛是娘带养的,大哥有空儿就帮着喂喂草。大哥和爹是早些时候从弟弟的豆奶厂里裁减下来的。大哥和大嫂种着山根儿下的承包田,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样梁家已经有了后代,梁罗锅和玉环才不紧逼着梁双牙结婚了。梁家老人对这个二儿子的婚姻已经麻木,跟鲍真时好时坏,中间让陈秋兰插了一回,打打闹闹地分了手,又要跟鲍真破镜重圆。本来两人历经磨难可以完婚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不是很严重的问题。
梁双牙和鲍真在腰带山上开垦的荒地,一夜之间被山洪冲毁之后,梁双牙和鲍真就下山来了。鲍三爷终于绝望,也牵着枣红马下了山。这时候,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开始了,鲍家、荣家和梁家都获得了承包田。可想不到,梁家老三梁炜被二叔梁恩华招了回来,在乡里将倒闭的塑料厂改造成豆奶厂。当时他急着用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梁罗锅只好招呼上双牙和大立,一块儿到厂里助老三一臂之力。
而此时,鲍三爷正好承包了大面积的土地,鲍月芝患了肾病,鲍真则被困在家里了。梁双牙看出这个阵势,不知咋办才好。鲍三爷动过让梁双牙当上门女婿的念头,鲍真也盼望梁双牙赶快加盟鲍家。
梁双牙爱着鲍真,可又不愿倒插门,这在村里还是让人笑话的,梁双牙受不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梁双牙还是去豆奶厂当了一名工人。
可是好景不长,梁炜是有现代管理理念的青年人,豆奶厂进人市场循环以后,梁炜就要打破家族式管理吸弓外来管理人才,于是,立下汗马功劳的梁家爷儿三个先后都被梁炜辞退了。梁罗锅嘴里骂着,老三啥时候学会了过河拆桥梁双牙却不这样认为,他相信老三自有老三的考虑。
这时候,荣荣背着一个面袋子从鲍家的面房出来,路过梁双牙家的院子,喊了一声双牙哥!梁双牙先是一愣,慢慢才辨认出是荣荣。梁双牙把目光移到荣荣的脸上。
荣荣跟梁家人一样,眼下都给鲍家打工。乡政府减员的时候,荣荣还是被裁减下来了。她家的承包田和梁家一样,土地一允许转承包,就廉价转包给了鲍三爷。没有土地种了,梁罗锅从三儿子的豆奶厂回到家,也只好给鲍家打工。梁双牙虽说是最后被老三梁炜裁回家的,可这次回来也面临着给鲍家打工的问题。他简直不能接受,那原是他梁家的土地啊,在自家的土地上给别人家打工,不是耻辱是什么?尽管是鲍真家,他心里也总是不能平衡。
跟荣荣这么熟了,不知怎的,他今天才有兴致细细打量这个姑娘。荣荣的脸上擦了粉,像秋天庄稼地里的白霜。她的腰比原来粗了,肩和屁股很丰满,手指短而粗,是普通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荣荣又密又长的睫毛下透着亲热的眼神,说她也给鲍家打工呢,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如今我是鲍真姐的奴仆喽!
梁双牙叹了一声,说,好哇,那你就好好帮着鲍真干吧,谁让你们姐儿俩形影不离呢!荣荣瞪大眼睛问,双牙哥,你是啥打算啊?也给鲍真姐打工?眼瞅着就割麦子啦,鲍家正缺人手儿哩。
梁双牙一听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他倔倔地说我才不干呢!我想外出打工!
荣荣一愣:咋着?跟鲍真姐又闹意见啦?梁双牙轻轻一笑,说,没有,哪儿有那么多意见可闸?荣荣问,那你为啥不留下来?
梁双牙说,我一直没离开过庄稼,这回在工厂里开了眼界,原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我想闯荡闯荡!
荣荣说,怕是鲍真姐不让你走!梁双牙撇了一下嘴说,她管不了我!我说走就走!
荣荣拉住他的胳膊,叫着他,双牙哥,我也干够啦你出去带上我,好吗?梁双牙一脸严峻,想了想说,在外面混,哪儿那么容易?我还没想好呢!他嘴上这样说,是想避开她。追随着鲍真的这个姑娘近来对他有点特别,常常在他面前露出一股让人心疼的温柔气来。可他在她身上没有一点什么别的想法,再兑他已经有了鲍真的爱,荣荣怎么能沾呢?
荣荣还跟他套近乎说,我倒有个路子,我有个表舅在县城上班儿,我求他试试?梁双牙故意笑着说,那你就说说说好了咱俩一块儿走!荣荣甜甜地点头走了。梁双牙进屋,见屋里没人,愣了一阵儿,就先躲进厢房里睡了一大觉。玉环从地里回来做熟了午饭,梁罗锅和梁大立才进家门,大立哥笑嘻嘻地将双牙拽醒了。
午饭吃得很沉闷。爹和娘故意不问双牙被老三梁炜解雇的事,倒是梁大立沉不住气,沮丧地说,老三的豆奶厂可红火啦!肥水不流外人田,老三可好,把咱们都给开了!这小子,靠不住!
娘说,都是自家兄弟,别埋怨啦!
梁双牙不搭腔,满脸皱纹的梁罗锅也没搭腔,他的脸色跟冻白菜一样难看,一声不吭地呆坐着,吧嗒着老烟斗。老人在大热天里穿着那件灰布褂子,肩、肘都破了,还穿着。娘问双牙,豆奶厂把工资给你结清了吗?
梁双牙这才想起来,说结啦,赶紧从兜里摸出六百块钱,递给娘。玉环又推给他,说你拿着添件儿好衣裳!
梁双牙摇头说,不,娘,我的衣裳够穿的。
梁罗锅没好气地说,你娘的话没听明白?没件儿衣裳,到了鲍家干活儿,连鲍真都得笑话你哩!
梁双牙马上明白了,又摇摇头说,我想出外闯闯,不想给鲍家干活儿!梁罗锅瞪眼骂,你小子说啥呢?外出闯荡?都过三十的人了,这一出去干好干坏不说,鲍真你俩的婚事不就又泡汤啦?
梁双牙心里有了异常凄凉的感觉。爱情的火焰烘烤得他面容憔悴可一提婚姻就让他摇头叹息。他看了看娘,又看了看傻吃的大哥,不说话了。
玉环瞪了一眼梁罗锅,说你别难为双牙啦!他刚回来,心里不好受。鲍真这阵儿恐怕也忙得抽不开身子,他想闯闯也不是坏事儿嘛!
梁罗锅喝了口散白酒,黑着老脸喊,闯?那是吹糖人儿啊?城里的人都下岗了,有你的饭吃?你明天就跟着我到鲍家干活儿去!你看鲍真都累成哈样儿啦?你好意思看她的热闹?
梁双牙拧着身子说,不去,反正我不给鲍家打工!梁罗锅喊道,为啥?鲍家屈了你啦?
梁双牙挺了挺胸脯,陷人难言的痛苦之中。他不明白老爹给鲍家干活是什么心态,可他心里深深埋怨着老爹。老三梁炜的豆奶厂招兵买马的时候,是老爹张罗着把自家的土地转包给鲍三爷的,好像鲍三爷暗地里给了他啥好处似的。现在弄得连弟弟办的企业都没有他落脚的地方,自家的土地也丢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个如意吗?可是,光怪老爹行吗?这两年种地可不似前些年了,水库没水,连年干旱,各种乱摊派又怎么也刹不住,要不,老爹哪是那愿意离开土地的人?听说就要入世了,美国七个州的软红小麦已经运抵京唐港,双牙到那里看了,运到中国才三毛钱一斤,还是绿色食品,可是自己种麦子的成本就很高,粮价一直走低,一分钱不赚,小麦出手就要六毛七一斤,这地还怎么种啊?
那是大开发的年月,豆奶厂的确很挣钱。老爹在厂里清洗瓶子,每月都能拿到九百块,诱惑得梁罗锅把自家的前程全押在豆奶厂里了,好像豆奶厂将是他们永远的靠山。跟农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梁罗锅,与村人一样,一窝蜂地往厂里钻,头一回尝到当工人的滋味儿。村支书荣汉俊说了,他这一届村委,就是要让蝙蝠村城市化!
村民们太拿着荣汉俊的鸡毛当令箭了。当时,是梁罗锅上赶着求人家鲍三爷转包下自家的土地的,而且一包就是十年。梁罗锅还动员村民小组里的其他人家也把地包了出去。转包的底价廉价到什么程度,是梁双牙难以想象的。当时看着鲍家人在田里流汗,自己在豆奶厂拿着工资,他们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然而五年的光景过去,眼瞅着豆奶厂发达了,却不用他们了。梁双牙记得,老爹和村民们真的后悔了。没退路了,只有覜着脸子给鲍三爷打工。想到这儿,梁双牙气恼地看着老爹说,爹,你给鲍家打工的滋味儿就那么好受?鲍家给你啥贿赂啦?
你小子放屁!老爹梁罗锅闷闷地吼着。其实,这句话还真戳着梁罗锅老汉心里的疼处了。
梁双牙还要跟老爹犟嘴,娘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不再跟爹争执,埋头将菜里的酱油汤倒进米饭碗,扒拉着把饭吃完,然后连鸡蛋汤也没喝,懒懒地剔着牙,朝院子四周打量着,看见吃草的奶牛,就挺了挺胸,憋粗了嗓子吼了一声。牛也吼了起来,大哥梁大立嗖地站起来,直奔牛棚给奶牛饮水去了。
梁罗锅叹声说,唉,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然后佝偻着腰朝后院去了。梁双牙看着爹的背影,知道是说给他的。屋里只剩下娘和双牙,娘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将脸扭向双牙说跟娘说句心里话,你和鲍真到底是咋打算的?
梁双牙平静地说,娘,我心里真的没谱儿呢!他不敢看娘善良的眼睛,低声说,我不是厌恶农村,我不怕劳动,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这人活成个啥啦?当初豆奶厂红火的时候,我也反对把地全包出去!爹就是不听!虽说我和鲍真是那层关系,可要是我去鲍家打工,传出去也好说不好听哩!
娘叹了一声说,你爹嘴上不说,心里也后悔了,你就别挤对他啦!双牙,你真的要走?梁双牙站起身说,走,给鲍家转包的地多会儿到期,我多会儿回来!娘急了:那你跟鲍真的婚事咋办?
梁双牙说,等我挣了钱再娶她过门儿吧,反正我不去倒插门儿!娘低头默默地刷锅,高粱穗子做成的刷子在锅沿上狠狠地刮着,响声极为刺耳。唉,这两个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