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酒已是下午两点左右,梁恩华逼着荣汉俊去取齐艳夫妇的工资。荣汉俊无奈,只好和梁恩华一起回到厂里,在齐艳两口子的工资单上签了字,还嘱咐身边人严加保密。梁恩华从会计手里接过四千五百块钱递给荣汉俊,说,你装着,咱们一块儿去医院。荣汉俊推托说,我下午有事儿这不,法院经济庭的大侯科长呼我三遍啦,约我打麻将。这东西想赢我,我这会儿哪儿有玩儿的心呀!没办法,哄那王八蛋高兴吧,还不是为咱厂?梁乡长,让汉林陪你去吧!
梁恩华心里有火,也无奈,只好把钱塞给荣汉林。他问荣汉林,齐艳的丈夫在哪个车间?荣汉林说,他叫曹有,在转炉车间当主任。他们就径直去了转炉车间。
工人们还在亲嫁业业地干活,还都不知道工厂已决定破产了,班组长们还不时地在墙上的表格上勾画什么。梁恩华望着满脸淌汗的曹有,心里又难过了。他问曹有来厂几年了,曹有说建厂挖地沟就来了,有十一年了。梁恩华又问,喜欢这活儿吗?曹有嘿嘿笑着说,干长了就喜欢啦!说得梁恩华鼻头发酸。他把曹有叫到屋外,问了问孩子住几号病房,又告诉他已经给他两口子补发了工资。曹有眼圈就红了,连连道谢,就差跪下磕头了。梁恩华倔倔地说,你谁也别谢,孩子病成那样,补给你工资是天理人情。眼下厂长们都忙,拖到今日,你们两口子别记恨就是啦!梁恩华和荣汉林要了一辆闲着的大货车,一同去了医院。
梁恩华被蝙蝠乡的事情拖累得筋疲力尽。他小的时候,觉得乡里简直就是天堂,在天堂里寻到个位置是多么不容易呀!可眼下的蝙蝠乡,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地狱了。他觉得蝙蝠乡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病菌,这种病菌在人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袭来会使人痛苦、麻木而脆弱。
蝙幅乡的人物在他脑子里闪过一遍后,就在梁烤那里定格了。梁讳才是蝙蝠乡企业的希望啊!昏黄的灯光将光片上的小洞投影在墙上,远看像一些筛眼,近看像苍蝇蠕动。梁恩华傍晚一进家就瞅着这张光片发呆,妻子田梅几次催他吃饭,他也不答理,又拿出烟来吸。
这是齐艳十岁独生子的大脑透视片。那孩子脑里生着囊虫,时常昏迷不醒,拖累得齐艳几乎瘦干了。梁恩华当时还不明白自己为啥将这片子要了来,后来他把这片子拿给了乡工商所的同志们,让他们去教育那些唯利是图的小贩。
工商所把乡里五十多个摆摊和流动卖肉的都叫齐了,齐艳认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家伙。梁恩华很伤感地说,天灾人祸!人啊,人的命就像树叶那么轻,风一吹霜一打,说黄就黄,说落就落了。就说这孩子吧,吃了米心猪,小小年纪,命也就够戗啦……田梅问,恶心不恶心?看了这么半天了,快拿走,该吃饭了!
梁恩华说,不,不是恶心,是闹心,烦心!那帮东西,只顾自己发财。城里人干的,还说不坑农、害农,这叫什么?
田梅又端来一碗猪肉炖粉条放在桌上,说别替古人担忧啦!这是大气候,你一个人管得了吗?快洗手吃饭吧!
梁恩华愣愣地坐着,望着这碗猪肉炖粉条,仍想着那孩子脑子里的囊虫。有人敲门,荣汉俊和金鱼儿进来了。梁恩华一愣,问,什么风儿把荣大支书吹来了?快坐!荣汉俊笑着说,来看看乡长和夫人啊!说着给金鱼儿递了个眼色。金鱼儿将一兜东西放在椅子上。梁恩华忙摆手,说别,咱不兴这个!荣汉俊说,别客气,谁让咱俩有缘分呢!二十年啦,如今又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子!梁乡长啊,你还没吃饭吧?
田梅笑着说,正要吃呢,你们也在这儿吃吧!
荣汉俊说,没吃就对了。我今儿得拉着你们两口子去金梦康乐园赴宴!法院郭庭长和侯科长他们来了,宋书记开会去了,高副乡长又找不着,只得梁乡长出面啦!再说,也是为钢厂破产的公事儿。田梅,一块儿去吧!
田梅一听就明白了:我算干吗的?我可不跟着你们瞎掺和!梁恩华也摇头说,不行,我陪不了,今天感冒了,眼下正烦心呢!
荣汉俊死乞白赖地拉,说,别别,烦心不怕,那是胃亏酒啦。这革命小酒儿,不喝也不对呀!
金鱼儿也娇娇地去拉梁恩华,说走吧,梁乡长!两人硬将梁恩华拉下了楼。到了金梦康乐园的雅间,金鱼儿很知趣,说声家里有事就走了。梁恩华只得和郭庭长、侯科长客套着0大侯说,我没记错的话,梁乡长在当兵之前当过我们小学的老师,那时候见了你特害怕。梁恩华说,你都成了法官了,老师该怕你啦!荣汉俊笑着说,老师永远是老师,当学生的哪敢调歪歪?〔对不对,大侯?大侯嘿嘿笑着点头。
说笑间丰盛的酒菜就上来了。大侯点了茅台,郭庭长点了长城干白。梁恩华平时只喝一些低度酒,就点了孔府。郭庭长笑呵呵地举杯说,梁乡长家里没闹贼吧?梁恩华也笑着说,听说小偷只奔一把手去。一桌人都笑了。
荣汉俊见梁恩华话不多,就拿脚踢他,然后张罗着要喝出个高潮来。大侯就响应着要喝个潜水艇,他边说边将斟满白酒的小酒盅放进斟满啤酒的大杯里,然后仰首而饮,一滴没洒,舌尖挑着小酒盅直颤悠,于是满桌喝彩。
大侯拿下小酒盅说,眼下乡镇企业破产,法院受理不多,就连破产法也是针对国营企业来的,乡镇企业只能往上套,法院可管可不管。汉俊兄,你说咋办?可话又说回来,我们冲你和老师也得管啊,对吧,郭庭长?郭庭长连连点头。
荣汉俊知道大侯是逼他喝酒,就嚷着来个核潜艇。他将啤酒杯斟满四两白酒,再将小酒盅满上啤酒放进那个啤酒杯里,一饮而尽小酒盅也挑在舌尖上。他得意地摇着头,人们又鼓掌。
大侯说,荣支书够意思,我们还能含糊?
梁恩华头一回见这阵势,心里叹道,这不都喝出花儿来了?酒是公家的,胃可是自己的。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张光片。
总算把这场累人的饭局对付下来了,梁恩华走出雅间就踉郭庭长和大侯告别。郭庭长说,别走,还要洗桑拿哪!
梁恩华说,我有病,蒸不了那玩意儿。
荣汉俊赶过来说,梁乡长不能走!不蒸,洗个澡按按摩,包你回去不烦心啦!郭庭长又拉他,梁恩华磨不开面子,就跟着去了桑拿闾。他看准了,郭庭长不走,自己就别想挪窝儿。
金梦康乐园开张半年多,梁恩华几次被人请,都推辞了。他听人说桑拿浴里没正经事儿,走进来也不过是个高级澡堂子。梁恩华草草洗了澡,就穿上睡袍,到休息室等郭庭长他们。
大侯和荣汉俊跟梁恩华前后脚进来,俩人跟领班捅捅咕咕地挑按摩小姐。大侯够挑剔的,换了好几个才有个中意的,领进了按摩室。荣汉俊等郭庭长出来,又给郭庭长和梁恩华找好了小姐,自己也进了按摩间。
梁恩华与郭庭长一室。他按着小姐的指点躺上按摩台,就觉得一双柔软的小手抚摸着头部,还有一股脂粉气扑面而来。他不敢睁眼,只听一阵咔咔的骨节响。直到小姐给他探背他还浑身紧张,小姐的脚一踏上去,就压出一个响屁来。小姐笑得跌了下来,邻床的郭庭长哈哈大笑,梁恩华面红耳赤。
按摩完事后,梁恩华见小姐磨蹭着不走,就没话找话问她是哪里人。小姐一张嘴就能听出是东北人,说他们针织厂发不出工资,就跟姐妹们进关学按摩了。这时,荣汉俊颠儿颠儿地进来给两个小姐发小费。梁恩华边往外走边嘟囔,这么一会儿就挣一百块!咱厂里的工人起早贪黑的……
荣汉俊拦住话头,抢着跟郭庭长说,大侯加时了!梁恩华愣了愣,加时?难道再按摩一遍?
郭庭长和荣汉俊对望一眼,笑了。荣汉俊说,下半时就该他给小姐按摩啦!梁恩华心跳起来,不说话了。
在休息室等候时,郭庭长跟梁恩华商量着回去,梁恩华正巴不得呢,可大侯满面春风地出来了,又嚷嚷着去三楼舞厅。郭庭长没说不去,梁恩华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上楼。到了楼上,他把荣汉俊叫到厕所嘀咕:悠着点儿吧这得多少钱呢!
荣汉俊大声爽气地说,三十六拜都拜啦,不就剩这一哆嗦了吗?有一个整儿够折腾的啦!梁乡长,放开了玩儿,别想那么多!
梁恩华暗暗叫苦,无奈地进了歌厅。五光十色的灯光晃得他眼睛发花,音乐鼓点震得他心里怦怦直跳。他坐在沙发上首先声明,不喝茶也不要小姐。大侯不客气,自己转着找小姐去了。郭庭长也说不跳舞,要跟梁乡长唠唠嗑。梁恩华连连摆手,说,别,别,快给郭庭长叫个小姐来。他会跳。
荣汉俊从吧台一下子叫来三个小姐,嚷道谁也别闲着,每人领一位!眨眼间她们就被瓜分了。梁恩华身边也坐下一个,娇娇地往他身上拱。梁恩华连忙躲闪说,咱们说话儿,说话儿……
这时,大侯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搂着一个小姐朝包厢走来,小姐边走边与大侯调笑,一眼看见荣汉俊,嗷的一声扭头就往回跑。大侯拽住她的胳膊骂,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你啦!
这一来,好多人都往这边瞅,荣汉俊马上认出来了,那小姐是钢厂的女工韩红,便走过去,把她叫到包厢里坐下。
韩红怯怯地坐下,垂头不语,那张认真化过妆的脸,在昏暗的灯影里显得格外妩媚生动。荣汉俊把她介绍给大侯和郭庭长。梁恩华一见是轧钢厂女工,脸色便难看了。
荣汉俊说,有一阵子没见你上班儿了,你爸还说你上电大呢,原来上这儿来了。我问你,咱厂除了你还有谁在这儿?韩红嚷嚷着,还有小英。
荣汉俊嚷道,去叫她也来,好生陪陪法院的领导!韩红说,小英正陪客呢!
大侯已经眯着色眼从在座的东北小姐里又选了一个,说,不必啦,荣支书,我有舞伴儿啦!
荣汉俊明白,当地人怕碰上当地舞女,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便气势汹汹地说,你告诉小英,明天都别来这儿啦!我再给你们找个好活儿干!
韩红瞪他一眼说,就那破班儿,我不上了。我和小英,还有齐艳大姐在翻砂车间,这几年吃了多少铁粉哪!腰疼胸闷,连头发都变稀了,我们怨过没有?可厂里搞成那样儿,让人咋活呀?
荣汉俊说,你猪八戒倒打一耙,还怨我啦?你不听话,回头我告诉你爸!韩红蔫了,惴惴道,荣厂长求求你,别跟我爸讲!
梁恩华问他爸是谁。荣汉俊说是厂里的老工人。荣汉俊又笑着说,韩红,侯科长把你挑来,就是看上你啦!今晚给你个任务,让侯科长跳好玩儿好往后法院的事儿就交你去跑啦!
韩红冷下脸:法皖?好人谁往那儿跑啊!荣汉俊急了说眼下咱厂破产得求人家!
韩红更没好气了:让我求他们给咱厂破产?我才木干这缺德事儿呢!梁恩华摆摆手说,荣支书快去跳舞吧,我跟韩红唠唠。
荣汉俊叹一声,拉起梁恩华身边的东北小姐下了舞池。到了舞池里,他把小姐搂得贼紧,还动手动脚的。梁恩华看着这一幕,就劝韩红说,韩红,叔叔劝你别干这个啦!韩红说,我只陪舞不卖身!梁恩华脸上添了厉色:那也不行!
韩红傍了,咬了半天嘴唇说,我和英子是帮齐艳大姐的。眼下齐大姐的孩子闹病,她已经倾家荡产啦!厂领导吃啊喝的,不管,我们姐妹还能看热闹?
梁恩华脑袋轰地一响,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韩红又说,本想把我们补发的工资捐给齐大姐,可又发不下来,想想只有陪舞钱来得快,豁出脸子去,救人要紧哪!
梁恩华连连点头,说现在有这份情谊的不多啦!相比之下,我们应该反省啊!齐艳的事,厂里已经把工资补发给她了,我和梁景田都看过他们母子。
韩红眼里汪着泪说,唉,乡长啊,这点儿钱哪儿管用啊?已经交给医院好几万啦!齐大姐可是好人,好人命不好。梁乡长,我跟你说件事儿,齐大姐不让往外讲。
梁恩华静静地听着。韩红一张嘴,眼泪就掉下来她哽咽着说,齐大姐两口子,限下还卖血呢!
梁恩华的心战栗了:这,有这事儿?
韩红抹抹泪说,是血站的同学告诉我的。起初,两口子互相瞒着,两人每半拉月都拿回二三百块钱来,齐大姐问曹有哪儿来的,曹有说拾破烂卖的;曹有也问齐艳哪儿来的钱,齐艳说是帮医院洗被子挣的。后来有一天他俩在血站碰上了,这才明白,两人抱在一起哭,哭得医生们都落泪了,当场就捐了钱呢!
韩红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梁恩华呆傻了似的,眼泪涌出眼眶,见荣汉俊他们跳舞回来了,他急忙擦掉。
荣汉俊让韩红坐在大侯身边,还让韩红往大侯嘴里送葡萄。韩红愣着不动。荣汉俊火了,骂道,他妈的等着立牌坊哪!大侯也起哄说,咱肥水别流夕卜人田哪,这儿有小费呀!
梁恩华坐不住了,啪地一拍茶几,一一嘟噜葡萄,恶声败气地吼道,侯科长,你张开嘴,我给你喂!人们都傻了。
大侯起身要骂人,郭庭长赶忙把他摁住。梁恩华长叹一声,唉,如今这人哪都他妈不知咋活了!说完,一把拽过风衣,颤颤抖抖地走了。韩红喊一声梁乡长!就追了出去。迪斯科舞曲疯狂地响着,可跳舞的人谁也没动。
梁恩华疲惫地走在大街上,北风扑脸地抓挠。彩灯闪烁,人流如涌,烤羊肉串的香味儿在他身边荡漾。梁恩华在街上走啊走啊,他不想回家,也不想说话,作为一乡之长,他还能说什么呢?
街上的灯光像流萤似的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