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汉俊到梁家喝酒,是给梁双牙保媒的。
自从鲍真找过荣汉俊,求他给自己和双牙保媒,他就觉出了鲍真的厉害。鲍真是他荣汉俊的闺女,她不该是梁家的儿媳,婚姻大事理应由他荣汉俊这个当爹的主宰。而要想这样,就得赶快给梁双牙找个对象了,过去没有提上日程的事情,眼下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鲍真还是嫩啊,她不知道荣汉俊的水深水浅,她只看见荣汉俊对她和善的一面、大大咧咧的一面,她就不想想,没有十八个心眼儿,荣汉俊能在蝙蝠村当了二十年的第一把手?能由一个蹲过监狱的人成为响当当的乡镇企业家?鲍真的婚姻,又成了荣汉俊的一步棋。
荣汉俊让钢厂的会计给崔振广补发了半年的工资,让崔振广买了台平直遥彩电送给鲍家。鲍真坚决不要,鲍三爷却愉快地替她收下了,这让鲍真十分恼怒。后来荣汉俊外出到县里办事带上了鲍真,一路上竟然瞒着她,到达的地点却是崔振广在县城的家。鲍真惊讶了,怒了,一口气跑了出去。
在梁家饭桌上,酒过三巡,荣汉俊把这个问题端出来了,说双牙跟鲍真谈恋爱多年,蝙蝠村的人都知道,当初我也为两个青梅竹马的年轻人高兴啊!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如人愿,双牙啊,你看全村的婚姻哪有你们这么难的?分合都是命,这说明你们没缘啊!如今,你们都不小了,不能再这么豆儿干饭地闷着啦!我看还是断了吧,她姥爷她娘都不愿意了,你们俩还有啥牵着的理由啊?我看荣荣这姑娘就不错,我兄弟汉林两口子也都喜欢双牙,我们荣家与梁家的首次联姻,可是蝙蝠村划时代的大事儿,它的意义还用我啰唆啊?
荣支书,这咋行呢?梁双牙脑袋轰地一响,端酒的手不停地颤抖。过去,除了生活的负累还有一些熬盼,这下完了!
看着梁双牙不高兴,荣汉俊沉了脸,说荣荣那闺女,论脾气禀性,论人头儿,哪点儿配不上你?难道这亏了你吗?再说,荣荣也是你的同学,如果你还老想着梁家与荣家的旧怨,可就更没有年轻人的风度了!
这是哪儿的话?汉俊!梁罗锅说。自打他与鲍三爷在辣椒地里发生了冲突,他就知道与鲍家的亲家做不成了。既然荣汉俊来做大媒,那就就坡儿下驴吧,荣荣那闺女也不错嘛!只是错过了鲍真这好孩子,唤,没缘啊!
玉环笑着说,荣支书真是父母官儿啊,你这一天多少事儿啊,连双牙的婚事都操心!梁双牙在桌下踢了娘两脚。他和鲍真的爱情就像当初预见的那样,不会有哈好结局的。他只是难过,眼里含了泪。
荣汉俊看了梁双牙一眼,叹了一声。
梁罗锅看出什么来了,忙着给荣汉俊敬酒,才把气氛和缓过来。梁双牙看见娘跟他使眼色,就强挺着做出笑脸,给荣汉俊敬酒,说荣支书,不管咋样,您是为我好,为我们梁家好啊!晚辈敬您啦!
荣汉俊喝了酒,眼皮嘣嘣跳了几下,有了笑模样,说双牙啊,当初你为了凑钱开荒卖麦种,被捕了,我和鲍真为你跑动,后来上山开荒,我也支持你了。你跟鲍真好上了,我说过一个不字儿没有?是吧?可你得务实啊!鲍真是个好姑娘,可她并不适合你们梁家。鲍真那脾气,你们能招架吗?我看荣荣进你家就行!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假牙,说,啥叫爱,啥叫不爱?我看啊,男人女人卷到一个被筒子里,睡了觉,生了孩子,就算爱啦!
梁双牙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没有表情,心想荣汉俊说的是混账话,他不喜欢姚来香就逼人家出了家,现在搂着个年轻漂亮的金鱼儿,全村谁不骂?梁罗锅却点点头说,是啊!
看着玉环和梁双牙反应冷淡,荣汉俊就转了话题。他满嘴泛着油光,说,双牙啊,我知道你们梁家目前的处境,给鲍家打工的滋味儿不好受吧?我劝你赶紧跟荣荣登记结婚,过了正月十五,我就找鲍三爷谈谈,把你家和荣荣家的土地要回些儿给你们种!梁罗锅的眉毛一抖,说那敢情好,可是,鲍三爷能应?荣汉俊说,事在人为嘛!
梁双牙想了想说,我关心的是,我家的土地能不能从姓鲍的手里夺回来!
梁罗锅咳了声说,是啊,是得夺回来看人家脸色的日子,真不好受哇!不好受,也得受!荣汉俊喝着羊杂碎汤。玉环把作料放得挺足,热腾腾的汤面上浮着一层辣椒油,喝得他满头冒汗。他边喝边说,我给你们问过乡里啦,宋书记说你们之间的承包合同不变!先熬着吧,屎干了就不臭了,雾散了天就晴啦!
梁罗锅沮丧地说,还有六年呢,我都悔青了肠子啊!我们梁家种田咋就这么难呢?当年开发区占了我家的地,我和双牙在上面儿种的庄稼都叫狗日的韩国老板给铲了,今夭吧,又被鲍三爷给糊弄了!咋熬哇?过去有句老话,叫什么耕者有其田。可如今我们这些农民,弄得连田都没有了,这算咋回事儿?
荣汉俊瞪了他一眼,说当初你可是上赶着求鲍家承包你家土地的!这阵儿后悔,晚啦!忍忍吧,上回我咋劝你来着?
梁罗锅不吭气了。梁双牙心里骂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荣汉俊叹道,只有老婆和土地才能拴住庄稼人的心啊!你们的地,我挂在心上呢!吃完饭,荣汉俊让玉环给他端一缸子温水来漱漱口。只见他仰着脖子哈喽着水,然后猛一低头,将脏水吐到玉环端着的泔水盆里。忽听哗啦一响,那口假牙掉了出来,在泔水盆里沉了底。荣汉俊慌忙摇头说,坏菜啦,我的牙掉啦!
梁双牙心里高兴,表面装得焦急,说我给您再配上一副假牙吧!荣汉俊张着漏风跑气的大嘴说,你小子知道吗?我这是从上海配来的,从咬牙印儿到戴进嘴里,足足等了三个月!明天我就要到县里开三天会,还要典型发言呢!那可咋办哩?玉环急了。荣汉俊忍了忍说,洗洗吧,洗洗吧。
几夭以后,荣汉俊又找鲍三爷一家谈了土地的事。鲍真说,咱按合同办事儿,诚信经济嘛!鲍三爷更是死不松口。荣汉俊和村委们商量了一下,硬要从鲍三爷的承包田里拿出一部分来分给梁家。可是鲍真请来了城里的赵律师,赵律师跟荣汉俊一谈,荣汉俊又怕惹上官司,就退了步。
地块儿没有动,还是由鲍家承包着。鲍三爷带着村里打工的人就准备着春耕,给冬小麦再浇一茬儿水。鲍三爷为了笼络农户,让鲍真到稻地镇大集上买来了一些布料,分别送给打工的人家。当然,也少不了梁家的。
荣汉俊又把鲍真单独叫到村委会办公室,跟她谈了她与梁双牙的婚姻。他语重心长地谈了很多,却独独没谈他心里最强烈的欲望。他看出来了,梁双牙并不爱自己的亲侄女荣荣,可他坚持要把荣荣和梁双牙撮合到一块儿。荣汉林当年给了他婚姻上的奇耻大辱,最近又在钢厂搞政变要夺他的权他都没忘。荣汉俊对鲍真说,你跟双牙的婚事,我找梁家说了,也和你姥爷说了,可是两边儿都不愿意!梁家还想把荣荣早些儿娶过去呢!鲍真身体发软了问是啥原因。
荣汉俊说,还不是这次转包土地造成的恩怨!梁罗锅和梁双牙都想把他家的地要回去呢!
鲍真说,我不在乎梁家,双牙说了啥?荣汉俊说,你个傻丫头,梁双牙早就偷偷跟荣荣好上啦!鲍真一听如五雷轰顶,泪流满面地走了。
这天下午,鲍真挨门挨户地走过村街,想再看一眼梁双牙。她觉得荣汉俊传来的话里可能有水分,甚至在跟她撒谎双牙明明不爱荣荣怎么会跟荣荣搅在一起了呢?双牙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一旦爱了,他就会以命相许。
可是,她恰恰估算错了,她挑开双牙家门帘的时候,正巧看见荣荣肌在双牙的肩上哭呢!
鲍真!梁双牙一把推开荣荣,追出院子,鲍真美丽的背影一晃就消失了。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鲍真有一肚子委屈,突然的打击使她悲伤万分。忙忙颠颠的日子是咋过的?她每时每刻都思念着梁双牙,可他却在这短短的正月里,这么突然就接纳了荣荣,这正应了姥爷的话,梁家人是靠不住的!
鲍真回到自己的东厢房坐在电脑前,把装有梁双牙三个字的屏幕保护删掉,然后一头趴在电脑旁号啕大哭。屏幕里有她虚拟的幸福,眼下都没用了!她披散着头发,脸红得像是喝了过量的酒,好一阵儿,听见娘的脚步声,她才急忙坐起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有两片泪水湿了她的手心……
梁双牙来找鲍真解释,鲍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他。她的火气很大隔着窗子,把喝剩的茶根儿泼在他的脸上、肩上,弄湿了一大片衣裳,淡蓝色的墨竹窗帘也给泼湿了。他站在窗帘后面注视着她,说鲍真,你听我说,听我说嘛!鲍真激动起来,尖声叫着: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不能欺骗我,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我们鲍家也不稀罕你这种人,滚,滚吧!
梁双牙垂头丧气地去见鲍三爷,感觉鲍家的整个儿气氛很不对头。老头儿对他不热情,甚至不拿正眼看他。唯有鲍月芝还像从前一样跟他说了几句话。
自从去年秋后,梁双牙对鲍三爷就有了成见,感觉鲍家并不是他施展理想的地方。鲍三爷发财的心思大大超过了蝙蝠村的庄稼人,?2然一副产业农民的派头,但在现代农业的投资热情上却又极为胆小简直是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说到底,还是个老式庄稼人,比他老爹梁罗锅强不了多少!
梁双牙决定立刻离开鲍家,不能再留恋了。
梁双牙转身要走,与钢厂的技术员崔振广撞了个正着。崔振广是县城里人,白净,结实,自信。梁双牙打量崔振广的时候,东厢房里的鲍真就尖着嗓子喊崔振广,让他过去给她捶背。崔振广跟梁双牙摆了摆手,喜滋滋地进去了。
梁双牙知道鲍真从没有捶背的习惯,她只是想气气他。唉,女人就是这样,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他痛苦地朝那个窗子望了一眼,失望的眼神散落在空气里,惴惴地走出鲍家大院。
梁双牙径直去了村口的小酒店,要了一瓶白酒、一盘花生米,独自闷闷地喝起来。他一边喝,一边闭上跟睛把酒瓶子晃一晃,天就这样晃黑了。掌灯时回到家里,梁双牙看见老爹招来一屋子人,孙三老汉、荣荣、周五婶、冬瓜、荣立伟、张东望都在,他们都是给鲍家打工的农民,弄得他没处站没处坐的。这些人见了梁双牙忽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跟他打个招呼就散场,只有老爹和荣荣留了下来处理他的醉态。荣荣递给他一杯茶水问,又喝酒啦?
梁双牙怪里怪气地瞪了她一眼,说,喝了,咋着?你他妈管得着吗?荣荣看了梁罗锅一眼,委屈地说,他骂我!梁罗锅说,你小子有话好好说!
梁双牙觉得有点怪,红着脸问老爹,家里出了啥事儿?老爹摆摆手,说是种地的事,让他别打听别掺和。
玉环把梁罗锅喊出去了。梁双牙开始审问荣荣,她的话像是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说出来:这些都是被鲍家转包土地的农户,今年春耕的时候,要抢种自家的土地!还商量出一些收拾鲍三爷的损招儿,比如在种子里掺进农药,让它不出苗;还有的要在地头挖坑,灌上屎尿,将鲍三爷和鲍真都掉进去。梁双牙气愤地吼,这是干吗?鲍家转包咱的土地是有合同的!人家告上法庭,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荣荣生气地说,你别胳膊肘往外扭啊?我大伯说鲍真姐跟崔振广好上啦,你还替他们说话?
梁双牙喷着酒气说,闭嘴,我是替你们考虑。鲍家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荣荣眼睛一亮,亮得像两盏灯:这还像句人话!你知道刚才人们为啥躲着你吗?是怕你当叛徒!要是走漏风声,我可跟你没完!
梁双牙怪怪地看着荣荣,忽然觉得她的傻气冒得可爱。
为啥这么看我?荣荣瞪着勾人的大眼睛说,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梁双牙没有说话,而是一步步走近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米面的气味儿。为了他,她在鲍家的米面加工厂干得挺踏实。他眼睛忽地湿了,用自己的身体把她的身体挤到墙角上,一把搂紧她的腰,将他冰凉的脸颊贴到她火热的脸蛋儿上,胡楂在她丰满的脸上刮来刮去。
荣荣的脸总像是擦了粉似的,有一层白霜。她仰着头,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上唇微翘着。她没戴乳罩,那两个地方却比戴乳罩还要挺。他的胸脯被顶软了,用低低的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荣荣,我想日你!我真想日你们荣家!
啥人呢?说话这么糙!荣荣的脸发烧了,拽着他坐到炕沿上,脸上是受宠若惊的表情。梁双牙挣脱她的手,跳过去把门插上,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荣荣已经躺在炕上了,像只小白羊躺在草滩上晒太阳。梁双牙毫不犹豫地爬上炕来,用大掌将她的身子翻过去,狠狠抱住了她。
梁双牙在心里恨恨地喊着,滚吧,鲍真!滚!都滚!他看见她那个神秘的地方长得很好看,鲍真是比不上的,都说丑点的女人那个地方长得好看。他心里呼唤着,我们蝙蝠村还有好姑娘,荣荣不就是胖点儿吗?可也脸蛋儿是脸蛋儿,屁股是屁股,白啊,嫩啊!大屁股女人能生崽儿哩!然后他就泪流满面了……
第二天早上,街上静着,鸡鸭猪牛都还没出来。梁双牙独自去了鲍家,鲍真还没起床,他只是隔着门缝塞进去一张纸条,然后就带着荣荣走出了蝙蝠村,他们这次真的上城打工了。他跟老爹说,家里先忍一忍,他和荣荣到城里挣点结婚的钱,也买台电脑,回来就塌实等着种地了。
梁罗锅和玉环站在村口,老泪纵横地目送着他们。小四轮车颠簸在平原的小路上,梁双牙回头看不见爹和娘了,却还能看见鲍家大院里的枣树和槐树,能看见回春的田野,能看见和鲍真一块儿洗手的小河,他和鲍真在那里笑过,抱过,亲过。别了,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偷偷抹了一把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