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房子被梁双牙留下了,他和爹已经给大嫂付了钱,爹说将来修缮修缮给他和荣荣当结婚的新房。梁双牙不同意爹的安排,他说,爹,我要是结婚也是荣汉林给我们盖房,我要用大哥的房当农民经纪人协会办公室。荣荣告诉他,她爹荣汉林已经为协会找好了房子,可是梁双牙为了将来经营上的独立,竭力主张用这三间房,荣汉林答应了。荣荣跟双牙来刷房,大哥的血画怎么办?梁双牙要把它刷掉,却被爹拦住了。这幅血画就永远印在了这面墙壁上。
蝙蝠村农民经纪人协会挂牌那天,乡里的宋书记和梁乡长都来了。梁双牙发现鲍真的身影没有出现。有人看见了梁大立的血画,却都呆呆地不说话。尽管这幅画与成立协会的喜庆气氛很不谐调,但没有人对它说句啥。
荣汉林出任会长,风光得像头熊。他对墙壁上的血画熟视无睹,因为梁双牙在血画旁边挂上了一张全国地图。地图上摁着几个红色图钉,那是全国几处有名的粮食集散地,上网的电脑里也有这些地方的粮价信息。蝙蝠村的种粮大户鲍家没有人会,这也在梁双牙的预料之中。
梁双牙扛着铁锨走着,腰间的BP机响了。他放下铁锨看了看,知道是荣荣呼他,说会长有急事,请回办公室。他哼了一声,心里骂她爹是猪会长。梁双牙对荣汉林的成见一点没改,看着他猪一样的身子,就想起了过去剥削人的地主。
低头走了一会儿,梁双牙看见一片麦田连着一片荒芜的土地。一只野兔子从他脚下蹿出去,兔子前腿长,后腿短敲击麦田的声音一轻一重。他的心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果然这就是自家的麦田。返青的一块是爹的承包田,荒芜的一块是大哥承包的,如今被村里收回去了。梁双牙还是把头抬了起来,没想到老爹梁罗锅正聘在地头吸着老烟斗,浑浊的目光望着一片零零落落的麦苗,麦苗灰绿的小芽支棱着。老人眼珠不动,眼皮却哆哆嗦嗦。
梁双牙问,爹,为啥不给麦子浇水?
爹叹息一声,说少浇一茬儿水,一亩地就省下好几十块呢!十八亩地省多少钱?梁双牙说,不浇水还不减产啊!听说今年又是个旱年,弄不好就颗粒无收!爹说,你懂个屌啊!没几天就有雨啦!然后悠了长声说,收了粮食又能咋样?丰收了又能咋样?
梁双牙想起爹仓房里一囤一囤的粮食,不再劝说啥。过去有个说法是手中有粮,遇事不慌,如今是手中有钱,万事不难。可是怎么把粮变成钱呢?入世以后,小农民如何面对大市场?他从农网上看到了,今年的麦子市场十分悲观,美国的软红小麦运进蝙蝠乡每公斤价格比爹的麦子价格低一半。他不能说服爹。
梁双牙愣了一下,慢慢蹲在爹的身边,说,爹,我们协会能为咱农民卖粮食,我们很快就跟乡亲们签代销合同。
爹瞪了他一眼,说别踉老子来哩咯儿楞,你先把咱家的五囤粮食卖了,再跟乡亲们吆喝!
梁双牙辩解道,您看着,我准能把家里的粮食都卖出去!爹说,你卖是卖了,可你爹要的是好价钱!梁双牙说,怎么才算好价钱?爹说,起码达到国家保护价!粱双牙鼓了鼓勇气说,是哩!
爹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双牙你变了,你跟荣汉林学坏了!咱可是正经庄稼人啊!梁双牙的锐气被爹的话噎了回去,脸上火辣辣的。爹咳了一声,说你别让荣汉林那狗东西往沟里带,国家粮价儿上不去,你要是不坑人害人就别想挣钱我这些夭倒是看出来了,荣荣是个好姑娘,跟那一家子人不一样,你娶了她也就算咱家的福分了!我跟荣汉俊说说,把你哥那些地种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想咋弄就咋弄!
梁双牙迟疑地说,爹刚说了种地没指望怎么还把我往火坑里推?爹哽咽着说,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啊!谁让咱托生了个庄稼人呢?
梁双牙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就要替咱庄稼人拼一拼!你看鲍家一直不衰败,靠的是啥?是人家的信息和见识!
梁罗锅叹息一声不再说啥,枯坐在地头,情绪忧伤得无法再劝。有小鸟从头顶飞过去,叫声特别好听,鸟屎滴落在他们的头顶、肩膀和手上。
一只灰兔子跳了过来。梁罗锅胡噜胡噜头上的鸟屎,吃力地站起身,一歪一扭地顺着麦垄沟去追兔子。他追了两圈,把兔子追没影儿了,就又回到梁双牙身边,嘿嘿笑了两声,骂了一声这鬼东西,该缺胳膊短腿儿啦!爹追兔子的时候把那只枣木烟斗丢在了地畔,梁双牙顺手拾起来,吸了一口剩下的烟,立刻呛得咳弯了腰。爹说,你别抽这旱烟,劲儿太大!双牙就把烟斗递给爹,然后自己慢慢站了起来,扛着铁锨走了。
走着走着,他看见自家的麦田汪了水,一愣,低头看见那边老孙家的麦田垄沟出了豁口。梁双牙心里替爹庆幸,无通水自流啊!可走了几步,双腿便软软的,再也迈不动步了。他扭头望了望爹,爹仍旧像木桩一样蹲着。他又望了望远处放水的人,就大步朝老孙家的承包田走去。他让老孙头儿把那豁口堵上,感动得老孙头儿直给他作揖。梁双牙说别谢我然后就跟老孙头儿说了一遍加入农民经纪人协会的好处。老孙头儿说,要是你梁家爷儿俩挑头儿,我就算一个!老孙头儿心疼丢掉的水,急煎煎地堵水道去了,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梁双牙听出了老孙头儿的话外之意,沉沉地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往村里走去。对于梁双牙来说,这片熟悉的麦田,曾经带给他多少梦啊!可是今天,他一且走进了这片青绿的土地,就总是沉默无语,只是快捷地行走。
回到协会办公室,梁双牙发罗荣荣正急得在门口团团转。她今天穿了一件薄薄的红线衫,到了腰就紧紧地收住了,显得胸脯鼓鼓的,臀部也很丰满。她的出现使这个灰色的小院显得格外生动。
梁双牙望着荣荣的脸说,你呼我?荣荣埋怨道,火都上房了,你还四平八稳的!梁双牙说,我这不回来了吗?
荣荣接过他肩上的铁锨,拉着他进了办公室,看见屋里围了好多村民,嚷嚷着要加入协会。田凤兰,立本老汉,李二愣两口子、冬瓜、孙福林……都来了,人们身挨身地坐在办公室,像秋天割了头的向日葵。梁双牙知道,他们都是荣汉林的借贷户,不知是荣汉林吓唬来的还是自愿来的。梁双牙赶紧把协会的表格打印出来,由荣荣分发给大伙儿。田凤兰和立本老汉不识字,让梁双牙代替填写。梁双牙写一手漂亮的字,荣荣在一旁看着他写,心里异常甜蜜自豪。
野芒子问梁双牙,协会真能为人们卖粮?梁双牙说,能啊,卖不成不收费!将来卖了粮才从粮款里提取百分之八。卖了粮食的户主,以后进生产资料,都由协会负责到底了。
荣荣让梁双牙多给大伙儿讲一讲。梁双牙继续说,我们国家人世了,海外农民都是产业化的集团作战,我们还是一家一户地干,两眼一抹黑,既没技术又没信息,这怎能扛得住?我们农民必须自己组织起来,沟通信息,协同生产!
五大爷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然后笑呵呵地走了。人们也都陆续走了,唯有田凤兰磨磨唧唧地留了下来。
梁双牙觉得田凤兰心里有事。他看了看面黄肌瘦的田凤兰,知道她家境很苦,丈夫和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费用,什么油盐酱醋、孩子上学、人情礼俗等等一应开支,全部靠瘦弱的田凤兰种地、养猪、养鸡来勉强维持。
他问田凤兰,家里还有多少存粮?田凤兰说,麦子、玉米和稻谷各有一囤。荣荣问她家的囤有多大。田凤兰用手比画了一下,荣荣就在纸上画了三个粮囤。梁双牙看了看荣荣画的粮囤,嘴角一抻笑了笑,荣荣被他笑红了脸。
田凤兰说年初买化肥的时候,她朝荣汉林借贷了三千块,已经到期了,可她家没钱还,让荣荣和梁双牙跟荣汉林说个情,能不能用粮食顶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