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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化验结果真让荣荣吃惊,是假化肥无疑。梁双牙想马上报告给县工商局。荣荣知道这里的严重性,如果双牙捅了出去,爹和荣汉俊知道后肯定轻饶不了他。可如果知假不报,双牙就真正从心里瞧不起她了,甚至会怨恨她,她好不容易得到的爱情也就到头儿了。善良的荣荣还是选择了爱情,她跟着梁双牙到工商局投了诉。

工商局来人查封了假货,还追査到了货源,是县城一家倒闭了的化肥厂干的。起初,荣汉林还很硬气地瞎挺着,后来挨了荣汉俊的严厉训斥,他才以协会会长的名义公开向村民道歉,心里却疼那些罚款。荣汉林和荣汉俊都不知道是梁双牙和荣荣告的密,他们在村里寻找着投诉人,还有人放出话来,要让这告密人缺胳膊短腿儿!

蝙蝠村的农民经纪人协会往乡粮站送了几车粮食,就再也没有别的啥业务了。本来粮食市场就不景气这起兜售假化肥事件又给刚刚露头的协会来了一闷棍。梁双牙知道,恰恰是这一闷棍阻止了荣汉林,否则假种子也就进来了农民要是使用了假种子损失可就更大了!荣荣替爹后怕,也怕双牙跟爹一起吃官司。

这以后,梁双牙和荣荣没啥事情可做,闲着的时候,两个人就胡拉一通儿小提琴,然后就是说说笑笑。

可再后来,梁双牙就觉得不那么好笑了,跟一个不读书不看报的村姑在一起哪有那么多可说的?但是,有一点梁双牙无法否认,是荣荣的爱情冲淡了大哥之死的阴影,使他从强制筛沙子的沮丧中振作起来,重新激发了对乡村和土地的热情。才短短几个月,他不再害怕农村,不再害怕劳累。如今,他成了一个乡村商人,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够维持多久呢?他又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这个协会不是他自己的。可是,如果没有荣汉林这个村级经济巨人做后盾,他能够把它干起来吗?可一想起自己与荣荣的关系,又觉得自己就是主人了。他有很远的想法,他不仅要成为蝙蝠村村民的经纪人,还要成为蝙蝠乡上响当当的农民经纪人!他夜里很少回家住,在办公室査阅了很多资料,写下了一份协会的工作规划,要对现有的协会进行改革。他写得很苦,写完之后,首先向荣荣征求意见。荣荣笑着说,只要你同意的我都同意。可是,当他把这份规划交给荣汉林的时候,荣汉林当场就给撕了,还脆生生地甩出一句话:啥用没有!

梁双牙惊讶了,从来不失眠的他度过了一个罕见的辗转难眠的长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显示着愤怒、屈辱和憔悴。梁双牙不服气,就由荣荣带着去找村支书荣汉俊评理。谁知在这件事上,荣汉俊跟荣汉林穿一条裤子。梁双牙愣在那里:连您也这样说?荣汉俊朝他冷冷笑了笑:双牙呀,你还嫩啊!梁双牙板了脸:荣汉林不该这样!他不尊重我!

荣汉俊见他目光很硬,嘴皮子就受了剌激,生气地说,你小子说啥?汉林不尊重你?动动你的狗脑子想想,他把自己的心尖儿宝贝闺女都给了你,还不尊重你?你念书念呆啦?

荣汉俊把嘴角收紧了,好像要排除任何笑意,眼睛尖锐地打量着梁双牙,继续说,我是个粗人,可是话粗理不粗!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给你讲一讲。你那个材料我听汉林说过了,写得太虚了,啥合作社,啥经纪人啊,那都是人家外国农民干的事情!我跟宋书这是荣汉俊的哲学。

这样写很妙,说明双牙在他那里的地位实在太低了,低到对付着双牙就能让他自己睡着了的程度。

记出过国啥都见识过了咱追人家,至少得三十年!人家那套,咱们干不了;咱们这套,就叫中国特色吧,他们也学不来。不信你拉个老外来,到咱蝙蝠村种几亩地试巴试巴,不等一季儿就得他娘的趴架!谁看得起咱农民?咱自己看得起,咱们懂得先为嘴吃,然后再为别的事儿忙乎。嘴里没食儿,就让你整天穿龙袍、住宫殿又管蛋用?人活着,嘴在哪儿,心就跟在哪儿;只要嘴有着落了,心才会有着落。所以我就说,把钱从别人兜儿里掏出来装进自己兜儿里,心也就踏实了,这才是你最大的本事!你和荣荣最缺的就是这一手儿,你们比不上鲍真,她知道该干啥。你们整天抱着个小提琴,晃呀晃的拉呀拉的,能拉出金元宝来吗?

他突然鼻子一耸,越说越来劲了。梁双牙听着荣汉俊的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他能感觉到,荣汉俊这是在谈论与他自己关系不大的协会,要是在钢厂,他早就满嘴脏话地开骂了。荣汉俊眨着眼睛说,你说咱庄稼人最大的聪明在哪儿?在于该鸡巴干啥干啥!

梁双牙没话可说了。荣荣静静地听着,大气不敢出。荣汉俊说,你听见了?梁双牙说,我听着呢。

空旷的堂屋只有梁双牙、荣汉俊和荣荣。梁双牙与荣汉俊对视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底儿。

荣汉俊说话的时候眼珠没动,肩膀不时地抖动着。梁双牙抬头看见了老头儿手上的伤痕。老头儿拇指和手背上有个三角疤痕,手背上的疤痕很黑,还很亮。他听爹说,那是荣汉俊当年在腰带山种黑地挨批斗时被民兵用枪把子打的。

荣汉俊见梁双牙不说话了,就喊金鱼儿给他盛一碗酸梨汤喝。金鱼儿也给梁双牙端过来一碗。梁双牙喝着酸梨汤,还想听荣汉俊说话,可他一扭头,看见荣汉俊打着鼾睡去了。荣汉俊睡觉的时候手的姿势还像在算计着什么,颤颤地动着。

梁双牙轻轻叫了两声荣支书,荣汉俊依旧没抬眼皮。看来,老头儿想跟他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他看了看老头儿,脑袋轰地一响,突然感觉到这老头儿根本看不起他。既然这样还为啥挽留他?在这个荣氏家族里,自己明明是以卑微的打工者身份出现的,还想要什么尊重?

他在心里骂自己下贱,凭啥恭恭敬敬地听荣家人支使?他发现荣家像个阴影跟随着他,长久地骚扰着他的生活。他很气愤,把头扭向荣荣,说,回去跟你爹说,就说我梁双牙不干啦!然后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在梁双牙心情最坏的时候,鲍真竟然来找他。他悄悄躲开了,他看见她就难受。她说要跟他好好谈谈办协会的事,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要质问他为啥不理睬她。

一个阴沉的上午,荣荣和她爹闹了一通儿,险些把梁双牙与她一起去鉴定假化肥的事说出去。

梁双牙几天没到协会来了。荣汉林听说梁双牙要跟他掰,开始没有太在意,可是当爹的怕女儿伤心,还是亲自到梁家找了梁双牙,请他回到协会里来。梁双牙没有明确表态,但他说这跟和荣荣的爱情是两码事。荣汉林像给梁双牙说的那样又跟女儿讲了半天,荣荣听说双牙认为协会的事与她跟双牙的爱情无关,就又心平气和了。爹是为她好,为她好也就是为双牙好。荣荣觉得爹最疼爱她,甚至为她没能多上几天学感到内疾。那时候,他们一家还在山上,她娘姚来芳常年有病,就是全家搬到蝙蝠镇以后,也一直没有好利落。荣荣好像就是为伺候娘而生的,小学五年级没读完就退学了。忽然在一天夜里,姚来芳看见了红蝙蝠,荣爷让荣汉林给她捉了煮了,而她吃过病就好起来。荣爷的理论依据是古书,古书上记载着红蝙蝠是能起死回生的宝物,它的出现能够让人绝处逢生,心想事成。荣汉林一直弄不清这里的奥秘。但他却是蝙蝠村里抓住红蝙蝠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谁?只有荣爷晓得。

荣荣过去的心思是很野的。她跟着鲍真上城打工,回来跟着鲍真开荒,后来进了乡政府,然后给鲍家打工,只有跟梁双牙恋爱以后,爹放了高利贷,她的心思才安稳下来。她把爹的家当成了自已的家,手脚不停地劳作,把爹照顾得舒舒服服,爹放了高利贷之后,她也学着问账、记账只是不管讨账,对家里的经营盈亏、成败得失还是相当关心。

荣荣一晃过了二十六岁,村里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宋书记还给她保过大媒,她都没有答应。她暗地里早就选中了梁双牙。她和梁双牙悄悄上城打工去了,因为她家有电话,有个阴事情梁双牙都通过她转告家里。她看出来,他是个非常正派、有责任心、有志气的好青年。他在外边打工省吃俭用,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女人,抽烟也是次的,每月收入除了买几本书,挣的钱大部分都寄给家里,穿的几件衣裳都是从商城买的处理品,她对双牙的爱情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他们正式恋爱以后,荣荣没嫌他家贫穷,满心都很快活,她只想天天都跟他在一起。荣汉林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他给他们投资办协会,不仅可以遮掩自己放高利贷,还能把梁双牙和荣荣牢牢地拴在一起。荣汉林以为他们牢靠了,可荣荣还是对梁双牙不放心。在爹和梁双牙之间出现矛盾的时候,荣荣往往都站在梁双牙这边,比如那次投诉假化肥事件。

可是,在如何经营协会的问题上,荣荣还是赞同爹的考虑。协会是为农民服务的,可是也要有收益,不然怎么经营下去?她知道爹的底细,这两年农民增收慢,甚至大面积亏本,爹的高利贷也很难发放了。今年乡里又打击放高利贷还让信用社搞起了小额信贷,爹的路是越走越窄了。按照双牙的规划,要在全乡范围内把协会搞起来,那爹的家底儿都得扔进去,他咋能同意呢?可她无力说服双牙,又不愿看见爹和双牙意见分歧伤了和气,甚至进一步推想到双牙可能因此而离开蝙蝠村,离开她荣荣。出现那样的情形真是太可怕了!她越想越伤感。为了调和爹和双牙经营上的分歧,她要做出行动。她让爹带着她和双牙到南湖水库度假村玩了两天,看着爹和双牙的关系渐渐融洽了,她心里才踏实一点。坐在水库的汽轮上,望着朦胧的山光水影,梁双牙一点没有感到高兴,竟然想起电视剧《永不瞑目》来了。他觉得就像那个贩毒老大的女儿拉拢卧底的大学生萧童一样,自己也上了一个圈套。他自嘲地笑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实际上,眼前荣荣的眼睛异常纯净感人。她亲昵地跟梁双牙说,我可把自己的命都和你连在一起了,你还不命令你自己体谅我爹?他是我爹,你懂吗?梁双牙说,我怎么不懂?

荣荣又伤感地说爹他经营到今天,虽说有我大伯给撑着,可我爹也不容易呢!这些年爹是挣了些儿钱,可得给头头脑脑的打点,还养着几个黑道儿上的人,哪儿不得用钱?我家真正发财的日子还没到呢!

梁双牙觉着荣荣说了实话。荣荣接着说,我哥头脑简单,往后靠谁?当然靠你呀!梁浙没想到荣荣射兑出这样的话。他脑眼睛,静静地凝望着她,她的红衣裳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团火。然而,梁没有感觉。他知道荣荣爱他,可她身上缺一种东西。那年,荣荣曾和他骂鲍家剥削人,那现在她爹放高利贷,她咋就熟视无睹了呢?放高利贷揽进了经纪人协会,非毁了刚刚抬头的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