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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最初的几个夜晚梁双牙根本睡不着觉,他整夜整夜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梁家没法子斗过荣家,唯一让梁家人欣慰的是老三梁炜。梁炜不仅站稳了脚跟,还跟荣汉俊较量了一番,就连荣汉俊也服了梁炜。梁双牙的情绪越来越低落,躺在土炕上不停地翻腾着,往后该怎么办?去麦田里走一走,心情也许就能好一些。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去了爹的麦田,本来是想散散心,没想到碰上爹已经在给麦苗锄草了,他只好蹲下来跟爹一起干活。在办公室坐久了,双眼一见风居然有了泪水,他一下又一下地揉着。麦苗刚刚蹿出脚脖子,麦地里有一股清新潮润的草香。早晨的风踢踢踏踏从麦田里走过去,那股草的气息就被卷走了。

梁罗锅说,你跟荣荣的事儿到底咋办?你就跟着荣汉林这么混下去?就这么让村里人背地里戳咱们爷儿俩的脊梁骨?

爹问了许多的话。爹问话的时候抬头观察双牙的表情,手下竟然锄错了一撮麦苗。爹心疼地吸溜一下鼻子,再也不去看他了。

梁双牙默默地拔着麦田里的草,爹说话的时候他不错眼珠儿地看着麦田。爹的麦子长得不好,一疙瘩一块的,圆不圆扁不扁的,怎么特别像大哥用血画的图案?他再也拔不下去了,目光惴惴地从麦地上移开,紧咬着牙齿。这是怎么了?是爹故意这样种的,还是巧合?

天大亮的时候,梁双牙离开爹往家里走去。头场春雨过后,路边的桃花、梨花都开了。有了开花的树,春天才有点雍容华贵的模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村路上碰见鲍真。鲍真刚刚从自家的承包田回来,骑着摩托车,一阵风似的刮过来,身穿的白色风衣在摩托旁一扇一抖的。她真是越长越苗条,越长越大气,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儿和花香混在一起飘过来。梁双牙装作没看见,继续大步往前走。鲍真使劲喊了一声,你站住,梁双牙!梁双牙看见了她,依旧满脸肃然,冷若冰霜。鲍真问他,你为啥总躲着我?梁双牙说,你自己明白。鲍真昂了头说,我不明白!梁双牙扭头要走。鲍真说,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梁双牙跟着鲍真回到村里。他们径直进了农经协的办公室,荣荣还没有来。梁双牙给鲍真沏了一杯维维豆奶,看着她小口小口喝了。鲍真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显得娴静、端庄浑身上下无处不透出青春健康的气息。

有品位跟没品位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荣荣若是在场,总是肆无忌惮地围着他打转,时不时在他身旁蹭来蹭去,当着外人就捅捅咕咕,让他烦心,脸红,难堪。而鲍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内心却是翻翻涌涌,想了好久的话,一时竟然不知怎么说了。梁双牙只好看着她说,你说话呀!鲍真眨了眨眼睛,说,让我说你什么好!

梁双牙深知鲍真的嘴巴厉害,上学的时候就常常出口伤人不顾后果,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吵出来的,只为一小块橡皮。想到这儿,他笑了,问她,你娘身体咋样?

鲍真还要拦着双牙说话,不管有什么外在的理由都说明她的心没有死。

鲍真说,好一阵儿歹一阵儿的,吃了好多中药了。梁双牙说,老人的身体不能当儿戏啊,他们这辈子人太不容易了!鲍真说谢谢!

梁双牙说,要谢,我还没谢你呢,我大哥死的时候,你还……鲍真笑了,说那咱们就谁也别谢啦!

自从梁双牙真的跟荣荣好上以后,鲍真就再也看不起他了。她感觉梁双牙成了荣家的走狗,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她爱。可是她还想跟他说说。眼看着这样一个男人毁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呢?过了一会儿,鲍真就把话题转到农民经纪人协会上去了。她说,我在网上也看到这事儿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事情。可是,你被人利用了,干得越好,危害越大!

一句话就打到了点子上,梁双牙望着她不说话。鲍真又讲起了荣汉俊与乡里的许多事情,她夸奖梁恩华乡长怎么怎么有水平,说起宋书记、梁恩华与荣汉俊的微妙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

梁双牙不明白她为啥跟他讲这么多村里乡里领导层的事情,尽管梁乡长是他的叔叔,可是那些人、那些事,离他的个人生活是那么遥远。现在他急于想听听她对村级农经协的看法,然后再决定自己在村里待多久。他想离开荣汉林是肯定的,但离开荣汉林并不等于就一定离开荣荣,关键是在离开之后自己去哪儿?去干吗?继续在家跟爹种田,还是再外出打工?梁双牙说,我想听听你对农民经纪人协会的看法。

鲍真把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说我赞成这个新生事物,国家人世了,我们更不能无视自己跟国外农民的差距!喊了几年的产业化,搞起来却难死了。梁乡长说,眼下一家一户的承包制,要在国际市场上竞争,那是鸡蛋撞石头!既然如此,人家的好经验我们为啥不学呢?农民经纪人协会就是可学的东西之一。国外这类组织,有叫农经协的,也有叫农民协会的,还有叫合作社的,总之就是把松散的农民联合起来,逐步形成合力。比如阿根廷的拉马洛合作社,有一千五百名社员,社员多数是拥有五十公顷以下土地的小农户,这与我们就很接近了。合作社除了为农民提供种子、化肥、农药之类生产资料外,还提供抵押贷款和农作物种植建议,但仅仅是供农民参考,绝不强买强卖,绝不兜售假冒伪劣产品!她停了一下,看了看双牙,发现他的脸红了。梁双牙说,我们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干的。

鲍真笑了,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和荣汉林的关系,那是你们的家事,可我就农民经纪人协会来说,跟国外的一比,你们啥都不是,狗屁都不是!如果非要我说的话,你们是挂羊头卖狗肉!假化肥事件都曝光了,如果不是他荣汉林根子硬,不蹲上几年监狱才怪呢!还有你,你也会成为牺牲品!这不后怕吗?梁双牙随口说,荣汉林检讨了,说要改正的。

鲍真望着他,带有几分嘲讽的样子说,他能改?不信你就看着,他改不了!不是说这类人有多坏,而是说他们从本质上、目的上就和你梁双牙不一样,也和这类协会的宗旨背道而驰!协会是要为广大农民服务的,他们却是要为自己赚钱,要用这块牌子赚钱,而且是要赚大钱!今天不卖假化肥了,明天还会卖假种子,后天还会卖假粮食、假农药,狗改不了吃屎!

梁双牙有点不高兴了,暗暗捻一下手指,说,你不能用老眼光看人!鲍真生气地说,戳着你的心窝儿肉啦?我知道荣汉林是你未来的老丈人,正是为了这层关系,你更应该说服他走正路!说到这儿,鲍真想起了荣汉俊,心说我跟荣家的关系比你不远,可你看我现在跟他们掺和吗?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犯得着把自己搭进去吗?双牙还从没跟自己说起过这事儿呢!她接着说,你看看人家,刚才说的阿根廷拉马洛合作社,他们有十五万吨的粮食储备能力,有自己的运粮码头,一年能为农民代理销售粮食二十八万吨。当然了,我们不能比这个。我们刚刚起步,农户没有那样的财力。可是小猪跑也得走猪道啊!就从荣汉林撕毁你的发展规划上看,他就应该被淘汰啦!梁双牙吸了一口气,腮紧紧一缩,问,你怎么知道的?鲍真说,那天我和小田来的时候,荣荣都跟我说了。梁双牙愣了愣,心里埋怨着荣荣嘴太快。

鲍真心里突然热了一下,继续说,我不仅知道了,还让荣荣从电脑里调出了你的规划。我看了,还让荣汉俊看了。我觉得你对农民经纪人协会的认识比我强,因为你的经历比我坎坷,对农民的苦难认识更深!实际上从你的规划上看,你已经看出了荣汉林的局限,你也看出了这个协会的风险,你想把业务扩大到全乡,可又不敢迈过荣氏二兄弟。你是想解农民的愁,排农民的难,然后再谋取正当的收益,可这需要规模啊!荣汉林不想上规模,他只想投机取巧!这就是你苦闷的原因。你最后那句话,把我和姥爷都感动了经纪人协会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父老乡亲永远不再下跪!永不下跪啊!她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绳擦了擦眼睛。

梁双牙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想鲍真的嘴巴还是那么厉害,人还是那么刚烈,那么爱僧分明。这时候他不知怎么谈下去了,他追不上这个女人的思路。

鲍真看着他,见他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仍是一脸的文气,这样子又让她想起了他们过去的美好日子,那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独自行走大平原回来以后,鲍真到梁家承包田里找过他两次,还时不时就想起他,有时甚至是想念。尽管自己已为人妻,可是崔振广不是她心中的男人。然而,梁双牙在她心目中也走了样儿啊,何况他与荣荣已经定了亲!

想到这里,鲍真就为刚才的话后悔了。她说,双牙啊,真的对不起,我刚才的一通儿抨击,是对放高利贷人的不满,是对坑害农民行为的愤恨,与我们之间的过去无关,更不是针对你和荣荣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双牙点了点头。鲍真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这些天积郁在胸中的苦闷,被一个多日不见的姑娘点透了,点通了,他感到分外震动,分外亲切。这些话荣荣说得出来吗?尤其是她对高利贷的抨击,与荣荣的态度是多么不一样啊,他俩的心依然相通啊!于是,这些日子对她的怨恨仿佛一下子全都融解了。

梁双牙有些笨拙地说,我懂,你说得对!我早就这样想,只不过是没有诉说的地方。这个春天,你知道我付出的代价吗?爹骂过我,村民冷眼看我,我没挣一分黑心钱,还弄个众叛亲离。兔子还不吃窝边儿草呢,这是生我养我的家乡,我,我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啦!鲍真终于笑了,为了掩饰内心的高兴,她故意皱了铍柳叶眉,说,我要在乡里建一个正规的农民经纪人协会,你来,咱们一块儿干吧!

梁双牙却腼腆了,说,这太好了,可你,你还愿意跟我一块儿干啊?鲍真说,我们还是同学啊!我们的婚姻完了,就不能合作干点儿事儿啦?梁双牙迟疑了一下,说,容我再想想。鲍真又望了他一眼,就起身要走,说还要到县里办点事。

梁双牙还想听她说话,可估计荣荣该来了,就没再留她,说,好,那就再见吧!说完朝她微微一笑,笑得鲍真心里凉凉的。这迟来的笑,让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深深的无奈与悲凉。

梁双牙送她到村外的路上,两人默默地走,似乎都在用心感应着什么。他们重新走在一起,弓起了蝙蝠村人的议论,坐在街头晒太阳的荣爷就全看在眼里了。

过了一座石桥,鲍真骑上摩托走了,走了一阵儿又停住,扭回头,看见双牙像一棵孤独的小树,站在那里,望着她。她扬起一只胳膊,在空中缓缓挥动,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梁双牙依然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

麦子吐穗的时候,鲍真的蝙蝠乡农民经纪人协会成立了。这个协会由鲍真出资,挂靠在乡政府,面向全乡农民。也就是在这一天,梁双牙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经过鲍真的努力,他被调到乡上来了。

摆脱了荣汉林的控制,梁双牙高兴得如醉如痴,心情也好了,还能天天看见鲍真,这让他说不出的高兴。人在年轻的时候常被一种理想、抱负鼓舞着,特别想干一番事业。这跟上城打工不一样,他觉得终于找到了理想的用武之地。而鲍真把梁双牙弄进来,也并非想恢复失去的情感,而是看中他已经有了一些办经纪人协会的经验,他毕竟是全乡第一个尝试这一业务的人。

鲍真这次在乡里落脚真不容易。她先找了宋书记,宋书记说,好啊,研究研究吧!可这一研究就没了下文。鲍真只好又找了乡长梁恩华。梁恩华立马大力支持,还派了专人协助,他特别希望鲍真能把这一新生事物在蝙蝠乡发展起来。

自从跟鲍真谈话之后,梁双牙心里想了好久,他看得出鲍真原谅了他,他也明白自己更应该谅解她。其实,时问就是弥合伤口的最好药剂,不管咋样,日子还得往前走。

梁双牙当然更知道,自己这次金蝉脱壳是多么不容易。短短几个月,他经历了失去亲人的折磨,经历了创业的艰辛,经历了情感的煎熬,而这之后他内心感情的河流便平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