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双牙要走了,离开恶人荣汉林,成了蝙蝠村的一大新闻。立本老汉他们都说,双牙这么好的小伙子,早该离开那老东西!可也有人说他跟荣汉林闹僵了,还有人说他跟鲍真又好上了,甚至有人说他到鲍真的那个协会去是为了报仇,是荣汉林派去的奸细。梁双牙听着只淡淡一笑,不作任何回应。
梁罗锅在双牙出村之前看过天象。天上有红云也有黑云,这便有了相悖的解释:红云是吉祥的富贵云,而黑云则有凶兆。儿子才不信这一套,娘却忙着找算命先生给破了黑石。
一天擦黑儿,梁罗锅到院里撒尿,忽然在猪圈门子上看见一群蝙蝠,只是看不清颜色,蝙蝠从梁罗锅头顶扑棱棱地飞过去了。梁罗锅心里很美气,觉得梁家要转运了。他便把平时要好的庄稼人叫到家里,热热闹闹地喝了一回酒。他头一回喝得涨红了脸,直着脖子对大伙儿说,没别的,高兴啊!
荣荣也来送双牙。这几天荣荣瘦了许多,眼神里透着无奈的寒意。尽管梁双牙一再跟她说,他跟荣汉林的分手,跟他与她的情感没有关系,荣荣还是往心里去了。梁双牙到乡里跟鲍真搞农民经纪人协会,会不会跟鲍真破镜重圆?会不会忘记她?梁双牙看出荣荣的心思,笑了笑说,荣荣,我跟鲍真是工作上的合作,你别往别处想。荣荣茫然地点了点头,心却依然悬着。梁双牙看着这个那么爱自己的姑娘,望着炊烟袅袅的村舍,望着起起伏伏的麦浪,心中一下子涌起了无尽的依恋,这是他外出打工时都没有过的依恋。
梁双牙这一举动,也深深地伤害了荣汉林的自尊。老头儿对他的背信弃义极为恼火,锃亮的脑门儿上缠绕了一条细微的黑影。事情如此急转直下,荣汉林几乎有点措手不及。他对梁双牙离开他主办的这个协会有心理准备,可是梁双牙跟鲍真在乡里又成立了一个更大的农民经纪人协会,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个小子投靠了鲍真,很快就会把他这个协会挤垮的!再看着女儿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更是竭力挽留梁双牙。而梁双牙铁了心去乡里,弄得荣荣反过来替他说情。
荣汉林挽留梁双牙不成,就找了几次大哥荣汉俊。荣汉俊又跟宋书记说了说,可当时宋书记与梁乡长的矛盾已渐渐公开化,不好插手由梁乡长亲自抓的项目,也便帮不上荣家兄弟了。然而,精明的荣汉林却从宋书记嘴里得知了鲍真的想法,回家就把荣荣骂了一顿,他吼着,我的傻闺女啊,男人都叫人抢跑了,你还替这杂种说话!
荣荣眼睛慌出了魂儿,连说不会吧双牙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想让自己有个发展,我也不愿意他一辈子待在村里呀,况且鲍真也是结了婚的人!
荣汉林黑着脸喊,梁双牙是啥人爹看不出来?一个穷小子,是我一手栽培的他!没有我,他梁双牙能知道搞经纪人协会?就是搞了,鲍真能用上他?乡里能知道他?他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荣荣还是不相信爹的判断,脸红了半天,嘟囔着,我们都那个了……他不会忘了我的,我们是真爱情!
荣汉林觉得女儿傻到家了,说,你看着吧,啥叫真爱情?这年头儿连眼泪都假了,还有真爱情!
荣荣在爹面前哭了好半天,满脸是泪,却一点声响都没有。荣汉林最后叮嘱女儿说,既然你们还没断,你就常往乡里跑着点儿,看看这小子都干些啥,听听跟鲍真有没有啥风声儿。他要真敢胡来,那他就真得缺胳膊短腿儿啦!荣荣吓出一身汗,说,爹你不能伤他!
荣汉林说,爹不想伤他他要是好好待你,爹凭啥伤自己的姑爷?
荣荣撅起嘴巴说,他就是负我,我也不让你伤他!
荣汉林把盛满酸梨汤的瓷碗往桌上一暾,说,哼,我不卸他一条腿,不是你爹!
梁双牙被安排到乡政府一楼的办公室,住宿也在院里,出出进进俨然像个干部模样。梁双牙竟然还有点迷信了,他报到那天,跟鲍真一起去大哥的老院,拿来了那把小提琴。小提琴曾经给他带来过麻烦,也带来了运气,他不能让眼前的运气跑掉,便把小提琴挂在乡政府宿舍的墙壁上。夜晚无人的时候,他去了文化站,让会拉提琴的站长老曲教他,三番五次,他也能装模作样地拉上个曲子了。为了排遣寂寞,为了让鲍真跟他多待一会儿,他不顾疲劳地拉着小提琴,拉累了,就讲讲这把琴的传奇经历,夸赞提琴也就等于夸赞了自己,要不,就拉着鲍真一起学拉琴。
鲍真很注意影响,要是晚上来找双牙,就叫上刘大姐。刘大姐是个中年妇女,过去是乡里的妇联主任,因为私自发放超生指标被查处,降职到这里协助鲍真搞这个协会。她跟鲍真成了好朋友,常常帮鲍真从电脑网站上下载各地粮食价格的波动情况。
梁双牙变聪明了,他知道自己该怎样跟鲍真相处。婚姻就让它过去吧,那些都不重要吸引他的是,跟鲍真在一起非常愉快,而且还能学到好多知识,他有了强劲的奔头儿。一天,梁恩华把梁双牙喊到办公室。他对梁双牙的到来很高兴,说你早就该离开荣汉林了。梁双牙点了点头,说,二叔,您可从没管过我。梁恩华苦笑了一下,又跟他讲了讲乡政府大院里的注意事项,让他跟鲍真一起干出点名堂来。梁双牙说,我懂,二叔,您放心吧,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他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把全乡今年的小麦收成统计起来,然后联系各地粮站和工厂,把小麦尽量卖出去。
数字很快统计好了,双牙还联系了一些粮站,当然包括郑州面粉厂。让人惊喜的是,他通过鲍真的朋友,联系上了天津的一家方便面厂,乡里的小麦可以直接以超过市场保护价的价格进人方便面厂。
蝙蝠乡农经协的每一个动作,都使鲍真和梁双牙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更让人眼红的是,粮食卖成以后,协会还要给梁双牙提取奖金。梁双牙取得了第一步关键性的成功,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他没有忘记,这一切离不开鲍真的多方运作。然而,鲍真并没有在情感上重新接纳他。
虽然好久没见面了,梁双牙的梦里仍然时常浮现出荣荣那纯真可爱的脸庞,还有她秀气的身影。她又热又软的手,经常在他的睡梦里抚摸着他的脸。醒来的时候,他竟然看见她仙女似的飘来了,闪着泪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他把脸对着她,说,荣荣,你回去吧,麦子熟了的时候,我一定回去娶你!荣荣响亮地笑了笑,我知道,麦子就快熟了。然后她像风一样飘走了。
梦醒之后,梁双牙心里空落落的。他拉亮了灯,屋子里亮起来,没有荣荣。他胆怯地往床下瞅了瞅,看见一只壁虎在床腿上爬来爬去。前些天,荣荣白天来找他。他感觉荣荣跟梦里的不一样,她在他眼里太土气了,她说的话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趣。可是黑夜来了个人影儿,却让他一直恐慌到凌晨才闭上眼睛。第二天他迟到了,险些把协会的会员协议弄丢。
夜里梦见啥,白天就来啥。三天之后的上午,荣荣骑着摩托来了。梁双牙怕被鲍真看见,就把她领到宿舍里。荣荣挺着胸脯走进来,把给梁双牙买的新衣裳放下,笑模笑样地扑进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脖子,亲他吻他。
梁双牙本来是奔墙上去的,想拿那把小提琴,给她拉一段刚学来的曲子,可是荣荣非要亲他,甚至把他的领带都拽下来了。他很懊恼。这条金利来领带,是鲍真让出国考察的朋友从香港捎来的。他小心地摘下领带,规规整整地挂好,说,荣荣,我们说说话儿好吗?荣荣的样子根本不如梦里可爱,她眯着眼睛说,双牙哥,你答应过我,你说麦子熟了咱就结婚!
梁双牙吃了一惊,怎么跟梦里说的一样?他回答的时候有些口吃,说,这,这怎么行呢?这个协会刚刚成立我本忙了!麦收后更得想方设法卖粮食,你是知道的。
荣荣的脸不再白里透红,差不多就剩下白了。她说,我爹说了,你娶了我,我爹放给你家的高利贷,就一笔勾销了。
梁双牙感觉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恶心,这是两码事儿嘛!荣荣的鼻子上有了汗粒: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梁双牙更觉奇怪了,荣荣从没有这样逼过他。她这些天没见到他,肯定是听了闲话。他诚恳地说,荣荣,你是最体谅我的人你一直体谅我,让我干成点儿事儿吧!你回去跟你爹说说,咱们秋天再结婚,好吗?
荣荣看看他梁双牙也看看她。
一朵云飘过去,又一朵云跟过来。梁双牙拉开窗帘,望一眼窗外,看是不是爹说的黑云。不是黑云,像是不黑不白的云,带着爹翻地时的嚓嚓声慢慢地流动过去不久就悠悠闲闲地散开了。
而到麦收荣荣再来看梁双牙的时候,两人竟在宿舍里干干地坐到中午。梁双牙到食堂给荣荣端来饭菜,荣荣说不想吃。梁双牙沉默了一会儿,推了推饭盒,继续把自己办农经协的宏大设想跟荣荣说,荣荣却说不出什么。她只对他的人本身感兴趣,以一个村姑独有的方式爱着他,爱得真挚而热烈,却根本不理解,也不爱他的抱负和理想。他明白了,荣荣要嫁给他,只是做一个以婚姻形式固定下来的媳妇。这样的婚姻是多么荒唐、可怕!他需要独立自主地在事业上发挥智慧和才干,他需要鲍真这样的女人帮助,好女人能激活男人的雄心!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终于鼓了鼓勇气说,荣荣,我们结束吧!荣荣一点不惊讶,没有抬头眼泪已经忍不住了,说,你爱过我吗?梁双牙说,爱过。荣荣问,为啥不爱了?梁双牙说,爱与不爱都不需要理由。
荣荣哭了,说你是不是又被鲍真迷惑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啊,你懂不懂?梁双牙说,你别瞎想,我和她根本不可能了。荣荣一愣,问,那为什么?
梁双牙一字一字地说,我想了这么多日子,咱俩并不合适。荣荣哆嗦了一下,说,我爹说了,你扔了我,那你可真要缺胳膊短腿儿啦!梁双牙镇定了许多,说,你回去说吧,我不怕。
荣荣哭着跑出梁双牙的宿舍。梁双牙起身送她,她头也不回地骑上摩托,一溜烟儿地飞了,跟梦里的影子一模一样。
梁双牙感到深深的失望,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儿汗贴着耳朵一股股流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一个圈套里,一个由荣荣父亲、荣汉俊,还有别的人设置的圈套,今天他才从这个圈套里走出来。然而爱也就这么走了,成了一种经历。它初始甜美,后来却惨痛无比,最终沉淀为一级台阶。下一步怎么走?他与鲍真过去不就是这个样吗?他不敢想下去了。
后来,荣汉林忙着收高利贷,还真没腾出手来对梁双牙动手脚。梁双牙心想,只要冲我来就不怕,千万别虐待了爹娘就成。
失去大哥之后,他变得老成多了,更顾家了。收麦子的那几天,收割机紧张得很,他们的协会都没能截到几辆,蝙蝠村就更没辙了。爹的眼睛不行了,连频频下雨的天象都没看出来。淋过雨的麦捆儿已经发热,如果不及时拉回晒干水分,爹的血汗就全丢了。鲍真帮助他找了一辆收割机,把爹的那一片麦子收了,放到打麦场轧出麦粒来。今年雨水稠,麦粒长得饱满,产量也是空前的高。
可是,这并不等于农民能增收。一个很坏的消息从市场上传来,原先梁双牙代表乡农经协签订的销售合同几乎失效了格要重新定。原因都是预料到的,美国的软红小麦已经进来了。国产小麦的价格受到国际市场的猛烈冲击,已经低到了赔本的程度,种小麦的农民连连叫苦。美国软红小麦的质量适合方便面生产,虽然梁双牙与方便面厂签订了合同,合同也履约了,可是拿不回钱来,麦农卖出的粮食等于收了白条。粮库又把小麦价格压到了赔本的程度,国家的保护价也同时放开了。
,乡亲们种植这一季冬小麦与协会无关,卖不出去,不能把账记到他们协会的头上,更不能责怪鲍真和梁双牙,因为协会刚刚开张两个月。与此同时,信用社开始追缴小额贷款,荣汉林和乡里几个放高利贷的也加紧了追缴借债,没卖出小麦的麦农拿什么来交呢?
可梁双牙心里极为苦闷,走路都抬不起头来。他觉得人们都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很悲观地想,自己真心实意地盼着不让乡亲们下跪,可这还仅仅是一个遥远的梦啊!荣汉林追收梁家高利贷的时候,梁双牙心里紧张得要命,他最怕爹给荣汉林下跪。后来还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来乡里办事,告诉他说你爹没跪,你爹把你大哥那套老房子抵账了,还担心你回去闹事儿呢!
梁双牙呆呆地望着天,没有说话嘴里飞出一声冷笑。他想,卖了就卖了,爹总算没有给那老狗下跪。那间老房子的墙壁上还有大哥的血画呢,就让那血画照着荣汉林的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