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闹哄哄的茨冈人,
在比萨拉比亚到处流浪,
今天,他们在河边上过夜,
支起一座座破烂的幕帐。
在露天里,他们睡得安稳,
他们的梦就像自由一样快乐。
他们的大车半围着壁毯,
就在车轮之间拢起篝火;
一家人围着火做晚饭;
马儿就在野地里放牧;
驯熊躺在帐篷外面,
自由自在,不用锁住。
草原上一派热闹景象:
家家户户,和平的忙碌
(明早还要赶一段路),
女人的歌声、孩子的叫声,
叮叮当当,是临时的铁匠炉。
如今,这流浪的人群
笼罩着一片梦乡的安宁,
在寂静的草原里只能听到
狗的吠叫和马的嘶鸣。
处处的篝火都熄灭了,
一切都安静了,只有
一轮明月,高挂天空,
照耀着静悄悄的帐篷。
帐篷里有个老人还没睡,
他一个人坐在火堆跟前,
借着将熄的火炭取暖,
一边向远处的田野眺望,
田野里一片夜雾茫茫。
他那年纪轻轻的女儿
跑到旷野里去玩耍。
她天生活泼,自由惯了,
她会回来的,可夜深了,
一会儿连月儿也会离开
遥远的天空中的云彩;
老人简单的晚饭要冷了,
泽姆菲拉还不见回来。
她可回来了。后面
还有个年轻人走得匆忙;
老人一看,却不认得,
“我的爸爸,”姑娘把话讲,
“我给你带来个客人,
在岗后的野地里遇见了他,
就拉来到宿营地住一夜,
他想跟我们一样,做个茨冈人。
法律正要把他追查,
可我要跟他做个朋友。
他的名字叫阿列哥;
他愿意随我到处漂流。”
老人
我很高兴。你就留下吧。
就睡在帐篷里,明早再走,
再不,随你住到什么时候。
有饭同吃,有帐篷同住,
你跟我们就像亲生骨肉,
你得习惯一下我们的命运、
流浪民族的贫穷和自由;
明天早晨,天一放亮,
我们就坐一个大车登程,
你得学上一门儿手艺:
打打铁,再不,唱唱歌,
到各个村子去耍耍熊。
阿列哥
我愿意留下。
泽姆菲拉
他成我的人了:
谁能把他从我这儿赶跑?
可是天不早了……月牙儿落了;
田野里一片黑洞洞的,
我困极了,只想去睡觉。
天亮了。老人蹑手蹑脚
围着静悄悄的帐篷转悠。
“起来吧,泽姆菲拉:太阳出来了,
你也醒醒吧,客人,到了时候!
孩子们,快离开舒服的被窝。”
人们纷纷出来,一片嘈杂声,
家家忙着拆下帐篷,
装上大车,准备启程;
大家都一齐出发,瞧:
空旷的平原上熙熙攘攘,
毛驴背上横架着两个大筐,
小孩儿就坐在筐里玩耍,
丈夫、兄弟、媳妇和姑娘,
老的、小的,都跟在后面;
叫声、闹声、茨冈人的歌声、
熊的吼声和它的铁链子
不慌不忙的哗啦声、
狗的汪汪声和嚎叫声、
风笛的呜咽和大车的吱嘎声、
色彩斑斓的烂衫破衣、
老人和儿童的衣不蔽体——
一切都贫穷、野蛮、乱七八糟,
但是,一切又都那么活蹦乱跳,
绝没有我们冷漠的安逸,
绝没有我们的生活的闲适;
可这闲适像奴隶的歌一样单调。
年轻人凄苦地眺望
荒凉的平原漠漠无垠,
他为什么忧愁?他也不敢
解释其中秘密的原因。
他身旁有了黑眸子的泽姆菲拉,
如今成了世界的自由居民,
头顶上的太阳喜气洋洋,
闪耀着南国的美色;
年轻人的心为什么战栗?
有什么心事把他折磨?
上帝造的鸟儿
不操心,不劳作,
长夜里在枝上打盹儿,
随便修个小窝,
不用长住,不用忙碌;
太阳出来,红似火,
鸟儿听到上帝的声音,
抖抖翅膀唱起歌。
春天的大自然最美,
炎热的夏天一闪即过,
晚秋只能带来
大雾茫茫和阴雨漠漠:
人们又寂寞,又痛苦,
鸟儿飞往遥远的南国,
飞往热带,越过蓝蓝的海,
直到春天,才能回来。
他这个到处漂泊的放逐者,
像无忧无虑的鸟儿一样,
既没修下坚固的巢,
也没学会任何行当。
他到处流浪,到处奔走,
到处可以找到过夜的地方;
早晨醒来,又把这一天
交给上帝去做主张,
生活的忧虑丝毫不能
扰乱他那懒惰的心房。
迷人的名声像远方的星星,
有时也会引起他的向往,
有时,他也会突然想起
往日的豪华和游乐的时光;
在他那孑然一身的头上
常常有沉雷轰隆作响;
可是他不管雷雨还是晴天,
一样沉睡在甜蜜的梦乡。
不管命运如何阴险、盲目,
对它的捉弄可以置之不顾;
可是天哪,他那温顺的心
曾经受过爱情的摆布!
他那饱经创伤的心灵里
爱的波澜几经反复!
能就长久或永远平息了吗?
不,情欲会复萌;等着瞧吧!
泽姆菲拉
我问你,朋友,你就不可惜
你永远抛弃了的东西?
阿列哥
我抛弃了什么?
泽姆菲拉
你自己知道:
祖国的同胞和城市。
阿列哥
有什么可惜的?你不了解,
你不能想象城市多不自由!
城市只能令人窒息,
一堆堆人被圈在围墙里头,
吸不到清晨的新鲜空气,
闻不到草原的春天气息;
恋爱又害羞,压制新思想,
把自己的自由拿去拍卖,
对着偶像,顶礼膜拜,
求的无非是金钱和锁链。
我抛弃了什么?无非是
偏见的评判、背叛的痛苦,
或者众人的疯狂迫害、
弄得人人皆知的耻辱。
泽姆菲拉
可是那里有高大的宫殿,
那里有花花绿绿的地毯,
那里有游戏和热闹的酒宴,
那里姑娘的装饰多么值钱!
阿列哥
城市里吵闹的娱乐算什么?
没有爱情,就不会有快乐。
而姑娘……你虽没有珍贵衣裳,
没有珍珠,也没有项链,
可你比她们还要漂亮!
你可不要变心,我的恋人!
而我……只有一个愿望:
跟你一起分享爱情、悠闲
和这心甘情愿的流放。
老人
虽说你生在富有的民族,
看来,你倒挺喜欢我们;
但是对于娇生惯养的人,
自由并不永远那么称心。
我们这里有一个传说:
从前,有个生在南方的人
被皇上流放到我们这儿来。
(这个人的名字很是古怪,
我从前倒记得,现在忘了。)
那时候,他就已经年迈,
却有一颗善良的心,永远年轻;
他有绝妙的唱歌天才,
嗓子就像流水一样明快。
大家一下子都爱上了他,
他就在多瑙河边居住,
他从来不欺侮任何人,
讲起故事,倒津津有味。
他软弱、胆小,像孩子似的,
做不得任何一种活路;
素不相识的人替他下网,
捕捉各种鱼和野物;
每当滔滔的河水结了冰,
冬天的风雪狂吹漫舞,
他们就用毛茸茸的皮子
把正直的老人严严裹住;
但是他终究习惯不了
我们贫寒日子的辛苦;
他苍白、憔悴,到处游荡,
他说,这是上帝对他降怒,
这是对他的罪过的惩罚,
他一心等待着神的宽恕。
他总是在多瑙河岸上徘徊,
这不幸的老人,不胜愁苦,
一边流着痛苦的眼泪,
一边怀念遥远的古都,
直到临死,还嘱咐说:
一定把他思乡的骸骨
送回到南方的故土,
不然,他死后留在异国,
会变成不得安息的异物。
阿列哥
啊,罗马,赫赫有名的国家,
这就是你的子孙的命运!
爱情的歌手,神的歌手,
请你告诉我:什么是名声?
是死后的喧嚣、赞美的声音,
是世代相传的阿谀之辞?
还是在烟雾弥漫的帐篷里
野蛮的茨冈人讲的故事?
两年过去了。这些茨冈人,
和平的一群,依然辗转流徙,
他们依然到处受到欢迎,
到处可以找到栖息之地。
阿列哥鄙弃文明的枷锁,
跟他们一样,得到自由,
过着到处流浪的日子,
无所悔恨,无虑无忧。
他依然故我;依然是那个家;
他甚至忘却了流逝的岁月,
习惯于茨冈人的生活。
他爱在他们的帐篷过夜,
爱像他们那样整日懒散,
爱他们那贫乏而响亮的语言。
毛茸茸的熊离开自己的窝,
成为他的帐篷里的贵客,
在村子里,在草原的大道边,
在摩尔达维亚人的院子跟前,
在提心吊胆的观众面前,
狗熊笨重地跳舞、号叫,
不住咬嚼讨厌的铁链。
老人拄着行路用的拐杖,
懒洋洋地敲得小鼓咚咚,
阿列哥一边唱,一边耍熊,
泽姆菲拉到庄户人跟前转一圈儿,
收下他们随意扔给的赏钱。
天黑了。他们三个人一起
用没有磨过的黍米煮饭。
老人睡了——一切都安静了,
帐篷里静悄悄,一片黑暗。
18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