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成群的乌鸦飞了过来,
落到一堆堆腐烂的尸体上,
深夜里,在伏尔加河对岸,
是大胆的匪徒聚集在篝火旁。
服装、面貌、种族、方言和身世,
光怪陆离地混杂在一起!
他们为了贪图钱财而入伙,
他们来自茅屋、窝棚和监狱!
这些人心里的念头都一样——
想摆脱政权和法律的束缚。
在他们当中可以看得出:
尚武的顿河两岸的亡命徒,
有一头乌黑鬈发的犹太人
和生在草原的野蛮的子孙:
形容丑陋的巴什基尔人,
头发赤红如火的芬兰人,
卡尔梅克人和懒散自在、
到处游牧为生的茨冈人!
冒险和流血,奸淫和欺诈——
是这个可怕的家族的维系;
他们每个人都铁着心肠,
走过了罪恶的每一步阶梯;
谁曾经用冷酷无情的手
屠杀过可怜的孤儿和寡妇,
谁竟然取笑孩子的啼哭,
谁不会怜悯,也不肯饶恕,
以杀人为乐,像恋人幽会,
这些人就是他们的兄弟。
万籁俱寂。这时候,一轮明月
向他们投射下惨白的光辉,
在他们的手中,正传递着
一只满浮着泡沫的酒杯。
有些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伸开四肢,躺在潮湿的地上;
而在他们罪孽深重的头顶,
重重噩梦萦绕,凶险而不祥。
另一些人用讲故事来缩短
这阴森森的闲暇的夜晚;
所有的人都默默无声——他们
被一个新伙伴的故事所吸引,
他周围的一切都在谛听:
“我们原来是两个:弟弟和我。
我们在一起长大,小时候,
我们靠人家养活,两个娃娃,
生活里连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们尝到了贫穷的滋味,
受人的冷眼真不是味道,
而很早很早,心头的妒忌,
就折磨得我们难忍难熬。
孤儿们又穷又苦、一无所有,
真正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我们的生活只有烦恼和忧愁,
这样的命运让人再也受不住;
于是我们俩就彼此商量好,
去试试看,碰碰别的运道:
我们给自己找到的伙伴,
是漆黑的夜和锋利的钢刀,
我们与胆怯和忧伤一刀两断,
而良心呢,也从此滚它的蛋。
啊!青春,豪迈勇敢的青春!
那时候生活才属于我们,
我们把一切都共同分享,
死亡又何尝在我们心上。
往往,每当那皎洁的月亮
刚刚升起,高高地悬挂在空中,
我们便从地窖里走了出来,
到树林里去干危险的营生。
我们坐在大树后面守候着:
说不定会有一个犹太阔佬,
或是寒酸的神父在赶着夜路——
什么都归我们!我们什么都要。
往往,在冬天的深更半夜里,
我们会驾起勇敢的三套车,
在茫茫的雪原上箭一般地
飞驰着,打着呼哨,唱着歌。
有谁会不害怕碰上我们?
我们一看见小酒店的灯光——
就过去,到门口咚咚地敲门,
大叫大嚷地吆喝着老板娘,
一进去——就大吃大喝,不付分文,
还要搂抱那些漂亮的娘儿们!
结果呢?好汉们终于落了网;
弟兄俩享乐的日子并不长;
我们被捉住了——于是铁匠
把我们双双钉在一条锁链上,
卫兵又把我们送进了牢房。
我的年纪比弟弟大五岁,
也比他更能吃苦受罪,
在闷热的四壁内,戴着镣铐,
我毫无损伤——他却形容憔悴。
他呼吸艰难,又苦于烦恼忧愁,
一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
把火热的头靠在我肩膀上,
他奄奄一息,不住喃喃地说:
‘这里气闷……我要到树林里去……
水,水!……’但是我递过水去,
对这痛苦的人也毫无用处;
焦渴又一次在折磨着他,
他身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那凶险的疾病引起了高烧,
他神智迷乱,周身血液沸腾,
他已经完全认不得我了,
时刻不停地叫唤着别人,
叫唤着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他说:‘你躲到哪里去了?
你那秘密的道路通向何方?
为什么我的哥哥扔下了我,
把我扔在这又黑又臭的地方?
从平静的田地里把我引诱进
浓密的森林,强暴而可怕,
在风高月黑的夜晚,第一次
教会我杀人的不就是他?
现在没有了我,他就可以
在辽阔的田野上独自一人
任意游荡,挥着沉重的铁锤;
他令人羡慕地交上了好运,
却把伙伴忘记得一干二净!……’
忽而,炽烈的火焰又一次
烧灼着他那痛苦的良心;
他眼前,远远地出现了一群
指指点点威吓着他的鬼魂。
很久以前,我们曾经杀害过
一个老人,此刻他的脑海中
出现得最多的是他的面容。
病人两只手蒙起了眼睛,
这样地替老人向我求情:
‘哥哥!可怜可怜他的眼泪吧!
别杀了他,他这么大的年龄……
我害怕他那衰老的叫声……
放了他吧——他害不了我们,
他身上连一滴热血都没有了……
哥哥,别拿苍白的头发取笑,
别折磨他……也许他会为我们
减轻上帝的震怒,用他的祈祷!’
我克制着恐惧听着他说;
想要将病人的眼泪止住,
驱除掉那些虚无的幻觉。
他看见许多死人在跳着舞,
他们从树林里走进了监狱,
他忽而听见他们可怕的耳语,
忽而又听见紧紧追赶的脚步,
他的眼睛闪着古怪的光芒,
浑身像树叶似的嗦嗦发抖,
而头发直竖得像山一样。
忽而,他又以为自己看见
一大群人拥挤在广场上,
还有涌向刑场的可怕人流,
还有皮鞭和凶恶的刽子手……
弟弟充满了恐怖,一下子
失去了知觉,倒在我的怀里。
整日整夜地,我就这样度过,
得不到一时片刻的休息,
而我们的眼睛都没有睡意。
但青春终于取得了胜利,
弟弟又重新恢复了体力,
那可怕的疾病已经痊愈,
种种的幻影也随之而去。
我们健康起来了。这时候,
我们更深深地怀念着过去;
心灵渴望着森林,渴望着自由,
渴望着呼吸呼吸田野的空气。
我们憎恶一切:那牢房的黑暗,
那透进铁栅的朝霞的光明,
那看守的叱叫,锁链的锒铛
和那飞鸟轻微的阵阵啼鸣。
有一次,我们戴着锁链,
一起去为城市监狱募捐,
我们在一条条大街上行走,
私下里我们已互相约定,
要实现多时以来的夙愿;
河水就在身旁哗哗地流淌,
我们走过去——从陡峭的岸上
扑通一声!跳进深深的水里,
拴着我们的铁链哗啦啦地响,
我们用脚蹬水,动作非常整齐,
我们看见一块小小的沙洲,
就尽力劈开湍急的水流,
向那里游去。在我们背后,
人们叫喊着:‘抓住!抓住!跑掉了!’
远远地游来了两个看守,
可是我们已经踏上了沙洲,
我们用石头砸断了锁链,
互相帮着撕扯掉衣服上
那些浸透了水的破烂布片……
我们看见追捕者就在身后;
可是却大胆地坐在那里等候,
并充满希望。一个人沉了下去,
他一会儿呛水,一会儿呻吟,
终于像铅一样沉进了河底。
另一个已经游过了深水处,
他举着枪,顽强地蹬着水,
对我的喊叫声根本不理,
他继续走着,可是两块石头
不偏不倚地向他头上飞去——
于是波浪上立刻鲜血涌流;
他沉没了——我们又跳进水里,
谁也不敢再将我们追赶,
我们终于游到了河的对岸,
走进了森林。但可怜的弟弟……
劳累和秋季寒冷的波浪
耗尽了他恢复未久的力量:
疾病又一次毁坏了他的健康,
他眼前又出现了可怕的幻象。
病人一连三天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打过一个盹,闭一闭眼睛,
到了第四天,他心里好像
充满了无限哀愁,忧伤重重,
他握住我的手,叫了我一声,
那已经黯然无神的目光里
流露出难以忍受的苦痛。
他的手抖了抖,又抽了口气,
就此在我的怀中一睡不醒。
我守着那具僵冷的尸身,
整整三夜没有离开他一步,
老在盼望着,死者可还会苏醒?
我放声痛哭,终于,我不得不
拿起了铁镐;在弟弟的墓穴上
我给他做过了赎罪的祈祷,
这才将他的遗体入土安葬……
然后我又干起旧日的勾当,
独来独往……但那过去的岁月
已一去不返,再也无处寻觅!
开怀畅饮和尽情作乐的夜晚,
还有我们那种勇猛的袭击——
一切都已被弟弟的坟墓带去。
我阴郁、孤独地苟延着岁月,
残酷的灵魂化成了顽石,
心中的怜悯也已经绝灭。
但我有时饶恕脸上的皱纹,
我总是害怕将老人杀害;
对那毫无保护的满头白发,
我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手来。
我忘不了,在冷酷的监狱里,
重病的弟弟是怎样戴着镣铐,
在精疲力竭和昏迷不醒中,
那么哀伤地为老人向我求饶。”
18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