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纣王要只是个昏君也就罢了,关键他还是个暴君,触犯了众怒。他不仅创造出酒池肉林,还发明了炮烙之刑:把人捆绑在铜柱上,再用木炭给铜柱加热,使人体活活烤焦。跟餐馆里的铁板烧(如铁板牛肉)是一样的道理。可你不该拿人肉来烧烤呀。这就缺德了。
我查阅商周时期的祀筵食单,有一道菜叫炮豚,即烤乳猪。不知是否这道菜,触发了商纣王那罪恶的灵感?
参观今天的殷墟,酒池肉林已化为乌有,能看见的是国王陵寝里干涸的车马坑,以及殉葬的奴隶们的累累白骨。挺让人倒胃口的。
好在这里也有光明的东西,譬如甲骨文。我看见了汉字的雏形,被镌刻在古老的龟甲上,熠熠生辉。
殷墟出土的甲骨文碎片,数以十万计。哪来这么多的龟甲?它们在被刻字之前,估计已被馋嘴的商朝贵族们吃掉了香软的裙边。文明的曙光,正是在这野蛮时代的“下脚料”上诞生。
唉,殷墟使我想入非非……
儒家的吃
孔子的相貌一定很儒雅,但在口味方面,俨然一食肉动物也。他以教育家的身份,开办私立学校,不见得真想搞什么“希望工程”,从本质上还是“为稻粱谋”。有啥办法呢,孔子也是人嘛,也要养家糊口。他的私塾,门槛其实还挺高的,光靠送几斗五谷杂粮是进不去的。孔子可不是吃素的。想跟他学点本事的那些青少年,家境估计都还不错,慢慢也就摸透了这位教师爷的胃口,投其所好,逢年过节总捎去一束束的干肉。这无形中就充抵学费了。孔子果然喜笑颜开,强咽下口水,一手接过干肉挂在屋檐下,一手拉起下跪献礼的徒子徒孙去教室里听课。拜师仪式永远这么简单,三分钟就能搞定了。
孔子爱吃的干肉,估计是用盐腌制后风干的,为了便于保存。不知跟后世的金华火腿或腊肉,味道有什么区别?孔子收的学生越来越多,厨房里悬挂的干肉,总也吃不完似的。猛然走进他家,你会觉得不像学校,更像肉店。丫真有口福!什么周游列国,什么传贤问道,纯粹吃饱了撑的。但不管哲学家还是艺术家,首先要吃饱肚子,解决了形而下的问题之后,才有心思、才有力气追求形而上。这本身就是真理。孔子不是苦行僧,可过不惯食无鱼或食无肉的穷日子。他甚至在教授音乐课时,也要使用通感的手法,以味觉上的鲜美来比喻听觉上的奇妙:一支好曲子,能使人“三月不知肉味”。何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总令我联想到孔子家中悬挂在梁柱上的一串串干肉。真是仙乐飘飘、香气扑鼻啊。
我童年时,正赶上批林批孔,读一本批判孔老二“罪恶一生”的小人书,其中一幅画面印象极其深刻:孔老二收徒弟,身后的房梁上挂满干肉。挺让我眼馋的,看着看着,都快流口水了。要知道那是贫困的时代,肉类都要凭票供应,我家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面对“画饼”,自然饥肠辘辘。当时的人们,就因为嫉恨孔老二天天有肉吃,而将其定罪为“剥削阶级的代言人”。幸亏孔子终生不曾担任过什么显赫的公职,否则还不说他是大贪官,开贪污受贿之先风?唉,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总有先天性的敌意。
大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孔子的“冤假错案”,也得以平反昭雪。中国人重新将其封为大教育家、大哲学家。我去山东曲阜,参观孔庙、孔林、孔府,尤其想看看他家的厨房,到底装修得什么模样。在迷宫般的深宅大院里,找了半天都未找到,也就罢了。君子远庖厨嘛。倒是在孔子坟前,考虑到自己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读过四书五经,来拜访祖师父,不作兴空着手呀,于是从行囊里翻出一袋真空包装的咖喱牛肉(记不清啥牌子了),恭恭敬敬地呈上。权当见面礼吧。孔子死后,在世间还有这么多徒子徒孙,代代相传,他九泉之下也不愁没肉吃的。
孔子不光爱吃猪羊牛肉及各种家禽,还爱吃鱼。他津津乐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中的脍字,即指细切的肉生、鱼生。更多指鱼生,吃法相当于当代的三文鱼。杜甫曾写诗赞美切脍的技巧:“无声细下飞碎雪”。《东京梦华录·三月一日开金鱼池琼林苑》:“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听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切脍的流行,不能说完全没受到孔子遗愿的影响。孔子爱吃鱼,还表现在他给自己的宝贝儿子起名为鲤,据说孔鲤诞生那天,老人家刚从农贸市场买了条大鲤鱼提回来,正考虑着是该红烧呢还是清炖?也算一道日常化的哲学问题吧。这比丹麦王子哈姆雷特那样尽想着是生还是死,可有意思多了。
孔子本质上还是一位乐观的思想家。有一颗平常心。他爱吃肉、爱吃鱼、爱穿名牌衣服,又有什么不好?说明他热爱生活嘛。当教师的,不热爱生活,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一个民族的教师爷,不热爱生活,这个民族还不彻底绝望了?
难道非要叫孔子变成一头食草动物,吃的是草流的是奶,就好了吗?就更可亲近吗?他吃肉,不也同样流出奶来;从他身上起源的儒学的乳汁,不也浇灌中华民族几千年?食肉动物的乳汁,没准比食草动物的更有营养、更有力量。
中华古代文明,儒、道、释的影响此消彼长,相映成趣。儒教之所以未被道教或佛教挤垮,还在于它根深抵蒂固。它是入世的,积极进取的,是孔子,是食肉动物所倡导的哲学。所以,它不容易被打败。
儒学的另一位模范教师,孟子,也保持着食肉动物的禀性。他不仅爱吃家禽家畜,还爱吃野味,譬如熊掌。他目标明确,直奔主题:“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在餐桌上,一点也不愿显得羞答答的。在他眼中,熊掌可比酱猪肘过瘾多了。孟子的伙食标准,比孔子的时代要高一些。孔子生吃点鱼片,就挺满足,孟子却更生猛,非要尝尝极品的熊掌。有一股挽弓当挽强、擒贼当擒王的气势。
后来,估计野生动物被猎杀得差不多了,熊掌不太容易弄到,连苏东坡这样的儒学大家,也只能窝在自家小厨房里,炖点儿东坡肘子,解解馋。从他身上,好歹还能看出食肉动物的影子。他的诗篇中居然有一首《猪肉颂》:“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饮得自家君莫管。”苏东坡,从某种意义上,还是得自孔孟的真传。
苏东坡好歹还有红烧肉吃,到了曹雪芹那里,连肉末都吃不上了,只好喝稀粥:“蓬牖茅橼,绳床瓦灶,举家食粥”。唉,中国知识分子的伙食,越来越差了。《红楼梦》无疑属于中国文学史里的满汉全席,可烹饪这桌盛宴的大厨师呢,却穷得快揭不开锅,以粥充饥。但他前半辈子毕竟阔过,在《红楼梦》里,还能以无限怀念的笔调,描绘一番富贵人家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朱门酒肉,并不臭,香着呢!只不过容易吃到嘴罢了。
要想顿顿有肉吃,就得受尽十年寒窗苦,学而优则仕,就得一步步往上爬、升官发财,就得出人头地、治国平天下……此为儒家教育里的一条潜规则。不好意思明说。其实谁都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嘛。
跟孔孟相比,老庄之类道学先生,太像素食主义者了。尤其庄子,总装出胃口很小的样子,什么都不想要,好像是靠吸风饮露长大的,看一眼蝴蝶,就饱了。
隐士的吃
在我想像中,中国古代的隐士,都像是素食主义者。至少,会装出一副清心寡欲、吸风饮露的样子。哪怕很明显是在作秀。
他们并非天生就爱过食无鱼、出无车的日子,但在现世中不可得,就愤愤然呼唤长铗归去兮,到山里面盖两间草房、种几块菜地。为了避免被别人认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更要处处显示出自己为了崇高的理想,譬如自由,而放弃了鱼与车。常听到的一句口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培植一小片竹林绝不是为了煮竹筒饭,或挖竹笋吃,纯粹为了审美的欣赏。可见他们的眼睛比嘴更馋,更挑剔。其实,如果既有肉吃,又有竹子看,肯定加倍地美妙。隐士们的牢骚会少些。但那样的隐士必定属于高级隐士。
高级隐士应该有遗产或积蓄可吃。或者说,腻味了山珍海味之后,才想尝尝农家菜,乃至粗粮之类。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位。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没准是嫌工资低呢。否则怎敢炒皇帝的鱿鱼?假若他还乡后囊空如洗、饥肠辘辘,哪有心思采菊东篱下?早拎起小铲子、挎上小背篓去后山挖野菜了。
我想,挖野菜充饥的,才算真正的隐士。尤其,当众人都向往舍鱼而取熊掌(像孟子那样),他能反其道而行之,舍鱼而取野菜--这才“酷”。有一股不食周粟的劲儿。
可惜,真正的隐士多少呀。翻遍二十四史,也难找出几位。尤其现代化之后,做隐士梦的人,都嫌隐于野太苦(那不等于“下放农村”嘛),宁愿隐于市或隐于朝算了。还总结出这样的理论: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其实,小隐最难做。要能吃苦的,还要能苦中作乐。尤其贵在坚持。更多的情况下,做小隐只是权宜之计,放长线钓大鱼,以退为进,最终的目的还是力争“长级”做中隐乃至大隐。
真正的隐士实无大、中、小之分,纯粹为归隐而归隐,哪怕天天啃窝窝头也愿意。他们的胃口很小的,正如其欲望,小到了“一箪食一瓢饮”足矣的地步。孔子的门生中,好像只有一个颜回能达到这种境界: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假隐士太多,真隐士确实成了茫茫尘世间的稀有动物,“稀有”得你会觉得它已绝迹了。鲁迅在他那个年代,已深有体会:“我们倘要看看隐君子风,实际上也只能看看(陶渊明)这样的隐士,真的‘隐君子’是没法看到的。古今着作,足以汗牛而充栋,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着作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登仕,是啖饭之道,归隐,也是啖饭之道。假使无法啖饭,那就连‘隐’也隐不成了……肩出‘隐士’的招牌,挂在‘城市山林’里,这就正是所谓‘隐’,也就是啖饭之道。”
跟职业僧侣,职业乞丐、职业杀手一样,职业隐士也诞生了。再神圣的信仰,一旦职业化,尤其还当作铁饭碗来捧着的时候,就没多大意思了。在我看来,隐逸是最不应该成为职业的,可它在历史上偏偏被很多想混饭吃的人所利用。快成了一种反向的“科举”。隐士,最早学会了作秀,学会了炒作自己。姜太公,就是这样钓鱼的。赢得后人的纷纷效仿。
真正的隐君子,应该是对“隐”而上瘾的瘾君子。谷戒而不能。
竹林七贤,属于哪一类?我还不太敢肯定。不管怎么说,他们有酒喝的;下酒菜也绝非拍黄瓜、咸鸭蛋或水煮花生米。竹林,可能只是一道虚设的屏风。
我真想把中国古代的这些着名隐士们的菜单调出来看一看。这才是衡量他们是否够格的“秘密档案”。别光听他们哭穷、装清高、佯醉,又有几个,真的是在吃自家后园里种出的蔬菜与五谷?喝自己亲手酿造的土酒?
究竟是食草动物还是食肉动物,是隐于山林还是隐于酒肉,看一看他们每个人的食单,就全明白了。
袁枚堪称清朝的大隐士。他本是杭州人,乾隆四年进士,历任溧水、江宁等地知县,正当官运亨通之际,却于33岁退职,隐居在南京小仓山,私自修建了随园。他偏偏又是最讲究吃的。隐士的吃,在他身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的胃口可比陶渊明好多了,光有菊花看是不够的,还必须顿顿有肉吃。据说一口气能吃掉一根金华火腿。他根本不吃米饭,纯粹以肉类为主食。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既然有鲁智深一类酒肉和尚,也就活该有袁子才这样的酒肉隐士,油水很足,满面红光,把那些面黄肌瘦的聊斋书生们生生地给比下去。他的吃相分明在宣告:隐士是饿不死的;隐士并不全是食草动物。
袁枚优游林下,附庸风雅,写下了《随园诗话》觉得很不过瘾,又开始写《随园食单》,把平生品尝过的美味一一记录在册。《随园食单》,简直是隐士的满汉全席,既有山珍海味,又不乏家常小菜。甚至连一枚鸡蛋也不放过:在讲授怎样做蛋羹时,特意强调一定要用筷子搅动一千下,使蛋黄与蛋清水乳交融--像做化学实验一样严谨……把《随园食单》翻一遍,我边流口边感叹:在袁枚之前或之后,真不知还有哪位隐士,能有如此旺盛的食欲,和如此辉煌的口福?
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大意如下的观点:美人可以养目,美文可以养心。或许还该给他加上一句:美食可以养胃,美酒可以养气--浩然之气也。
归隐后的袁枚,不仅纵情于诗酒,还以女色为生活的调味品。他大收女弟子,多讨姨太太,有一大堆姚黄魏紫相伴周围,其乐融融。我估计袁枚的女弟子或姨太太,大都炒得一手好菜,这恐怕比写得一手好诗还重要。袁枚在随园,不需要红袖添香,却需要红袖添菜--来完善这份传奇的食单。他挖空心思吃出新花样,吃出新感觉。
获得隐君子兼美食家的双重身份,是需要本钱的。这哪像隐士的生活?分明是地主嘛。如此的隐士,谁不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