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古典的扬州,享乐主义的扬州,“死”得也太快了一些。它虽然已缥缈得像梦一般,却仍无法使我死心。即使今生移居现实中的扬州毫无意义,可我多么希望自己的上辈子,确实是在那个锦衣玉食的扬州度过的。否则为什么一提起扬州,我的心,就跳呀,跳呀,跳个不停呢?
《扬州画舫录》之所以令我爱不释手,在于它收藏着许多被现实所遗忘的东西。轻轻地掀开发黄的书页--哦,老扬州就复活了。热气腾腾,跟刚端出蒸屉的馒头似的。瘦西湖,瘦西湖,锅里的水已烧开了吧?在这本过时的文化地图里,茶社酒楼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包括各自门口悬挂的“维扬细点”的招牌,都历历在目:“其点心各据一方之盛。双虹楼烧饼,开风气之先,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苋菜馅之分。宜光丁四官开蕙芳集方,以糖窑馒头得名,二梅轩以灌汤包子得名,雨莲以春饼得名,文杏园以稍麦得名,谓之鬼蓬头,品陆轩以淮饺得名,小方壶以菜饺得名,各极其盛。”
扬州人爱泡菜馆而不觉虚度时光,跟精致的点心的诱惑也不无关系。喝咖啡,需要加“伴侣”。喝茶,怎么能没有好点心呢?点心点心,一点一点,都往心里去。点到为止,一点即通。点心,是在点穴啊,点美食家们的穴位。一碟盆景般的扬州点心下肚,我们不饿了,却更馋了。
朱自清是因为拒食日本人的白面粉而饿死的,有气节!他饥肠辘辘的时候,一定很怀念故乡的点心吧。他生前这样描述过扬州的小笼点心:“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的且不用说,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烧麦,还有干菜包子。菜选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点儿糖一点儿油,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轻松地化去,留下一丝儿余味。干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点儿糖和肉,燥湿恰到好处;细细地咀嚼,可以嚼出一点橄榄般的回味来。这么着每样吃点儿也并不太多。要是有饭局,还尽可以从容地去。但是要老资格的茶客才能这样有分寸;偶尔上一回茶馆的本地人外地人,却总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儿捧着肚子走出。”清明又快到了,若有人去给朱先生扫墓,别忘了供上一屉扬州点心,譬如蜜三刀、翡翠稍麦呀什么的。哪怕是真空包装的。
镇江的吃
每次去镇江,当地的朋友总要送我几瓶醋。包装越来越精美,有的还属于特级品,商标上注明是“国宴用醋”。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贵州的茅台是国宴用酒。想不到镇江的米醋,也在人民大会堂或钓鱼台站住了脚。
我还去过山西。东道主也喜欢以醋相赠。但额外还送酒。山西老陈醋固然有名,可汾酒(譬如杏花村)并不逊色呀。返回的途中,酒瓶子醋瓶子,在旅行包里撞个不停,仿佛辩论赛。
酿酒与酿醋,哪种更容易些?或发明得更早些?我觉得,酒是诗歌,醋是散文。大雅与大俗。酒更接近灵魂,醋呢,更生活化一些。唉,离现实近了,离精神也就远了。
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琴棋书画诗酒花,下联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似乎在对酒与醋进行阶级划分。酒是上流社会的贵州,醋是平民百姓。
酒是梦中情人,醋是糟糠之妻。这就是它们与生活的关系。
每个人都在跟油盐酱醋朝夕相处。总有些人(譬如李白),与一日三餐同床异梦,悄悄惦记着酒--这伟大的“第三者”。
镇江不产酒,只产醋。说明它是一座务实的城市。但它能够像酿酒一样用心地酿醋,就是境界了,醋在这里甚至能成为礼物。我离开镇江,总是很高兴地拎着几瓶醋。仿佛刚从日用杂货店出来。
送花与送水果,正如送酒与送醋,本没有高下之分。是我们在观念中将许多事物剖析为形而上或形而下什么的。哲学家,挺装孙子的。
山西与镇江,都是出好醋的地方。出好醋跟出好酒一样,挺光荣的。是酒是醋,是诗歌是散文,是梦想是现实,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好是坏。
做得一手好菜的人,成就感不亚于写一手好文章。
自栩为哲学家,难道就可以不吃饭了吗?
山西的老陈醋属于豪放派,苏东坡那样的,长歌一曲“大江东去”。黄土高坡的土腥味,都沉淀在瓶底了。镇江米醋,则属于婉约派,如同柳永,慢条斯理地吟哦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些年,我身居燕赵之地,常有亲友从家乡捎来镇江米醋,即使是用来蘸北方水饺吃,也一样能品尝出长江水和江南大米的清香。它们构成我异乡生涯中的漂流瓶。瓶子装的不仅仅是醋,还有无限的思念。想起老家,以及在那里快乐活着的人们,我心里酸溜溜的。
醋意,被用来比喻嫉妒。一个身若飘篷的游子,对那些有根的人类的羡慕,相当于善意的嫉妒吧。
记得故乡的一位高中同学,不擅饮酒,在婚宴上,有人要跟他比拼酒量。他只得说:“你喝一小杯酒,我喝两小杯醋。”结果,还是他先醉了。他是被醋灌醉的。当时有人跟新娘开玩笑:“刚结婚,新郎就开始吃醋了。”
江苏人做菜,一般都用镇江醋。淮扬菜里的糖醋里脊、糖醋带鱼什么的,自成系列,之所以令人一吃难忘,恐怕也有镇江米醋的功劳。如果镇江不产好醋,淮扬菜名声估计也要打点小折扣。
尤其秋风飒爽时吃大闸蟹,一定要用镇江好醋的。切点姜丝,再拌一小勺白砂糖,蘸蟹肉吃,回味无穷。
我在镇江的金山脚下吃过一次螃蟹。边欣赏着曾被大水漫过的金山寺,边剥开蟹壳,想起传说中法海和尚为逃避白娘子追杀,而躲在蟹壳里。把这厮剔出来吧,浸进醋碟。法海老是想拆散许仙与白娘子,我估计这和尚是“吃醋”了。他嫉妒穷书生娶了个美若天仙的妻子。既如此,索性让他“吃”个够吧。
江苏还有一种杨花萝卜,也适宜用镇江米醋凉拌了吃,既爽口,又开胃。叶灵凤先生对此情有独钟:“在我们家乡,会有一种新上市的萝卜,小而且圆,外红里白,只比樱桃略大,园丁将它们连萝卜缨扎在一起,十几颗扎成一把,洗干净了上市出售,又红又绿,色彩极为鲜艳。因为小,并不需用刀切,只要用刀将它整个拍破,加糖醋酱麻油凉拌,像吃西菜的沙律那样。”一般在杨花季节上市,故名杨花萝卜。我在别处,还真没见过这种“袖珍”萝卜。只见过葡萄大的小西红柿。
杨花萝卜还可腌制成酱菜出售,被称作“镇江出产的酱菜中最有特色的一种”。镇江酱菜,一向有名,为江苏人的早餐作出巨大贡献,适宜送粥,或送茶淘饭。品种有酱莴苣、酱萝卜、酱黄瓜,酱生姜等。“酱莴苣,可以长至尺余,他处所无。切片佐粥,最为相宜。酱生姜之中,最珍贵的是酱嫩姜芽,称为‘漂芦姜’。这是春末初夏才有的,由酱园现制现卖,过了嫩姜的季节就没有,而且每天仅清晨有得卖,因为‘漂芦姜’取其鲜嫩清淡,浸酱过久,就成了普通的酱生姜,不是‘漂芦姜’了。”(叶灵凤语)
除了米醋、酱菜之外,镇江的肴肉,也大名鼎鼎。这是将猪腿肉用硝腌制,再用老汁煮熟后冷食。肴肉又叫捆蹄或蹄肴。
镇江特产的一种黑色滴醋,专门用来蘸食肴肉的。叶灵凤先生说过:“镇江的滴珠黑醋也是有名的。吃镇江肴肉,吃大闸蟹,若是没有镇江醋,吃起来就要大为减色了。”可见醋的意义还真不小呢。
镇江,一座爱吃醋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