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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鳄鱼的眼泪

“鳄鱼的眼泪”是一句有名的西谚。古代西方传说,鳄鱼既有凶猛残忍的一面,又有狡猾奸诈的一面。当它窥视着人、畜、兽、鱼等捕食对象时,往往会先流眼泪,作悲天悯人状。

使你被假象麻痹而对它的突然进攻失去警惕,在毫无防范的状态下被它凶暴地吞噬。另一说,是鳄鱼将猎物抓捕到手之后,在贪婪地吞食的同时,会假惺惺地流泪不止。总之,此语是喻指虚假的眼泪,伪装的同情。而后约定俗成地引申为专门讽刺那些一面伤害别人、一面装出悲悯善良之态的阴险狡诈之徒。

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实地观赏鳄鱼,是在泰国首都曼谷附近的北榄府鳄鱼湖,这是全球最大的鳄鱼养殖场之一,全湖鳄鱼数量已逾十万条。我怀着好奇心观看驯鳄表演,见那些本来桀骜不驯凶猛异常的巨鳄,竟被两位驯鳄师魔术般地摆弄得俯首贴耳,唯“命”是从。从惊心动魄的“人鳄之吻”,到千钧一发地将人的头和手伸进鳄鱼嘴中,这凶猛的尤物竟然变得如此温驯、善良,好像那血盆般的大口与钢锯般的巨齿都形同虚设,绝无嗜血之心食人之意。这时“鳄鱼的眼泪”这句谚语忽然浮现在我的脑际,受好奇心驱使,我连忙抓过同伴手中的望远镜,想看看鳄鱼在“表演”时是否流泪。结果,在拉近的镜头中,我看到的是鳄鱼眼睑皱涩、泪腺干枯,并无一滴泪水挂在眼角。

我猛然悟出:不是说“鳄鱼的眼泪”是专指它猎食时“虚假的悲悯,伪装的同情”吗?而此刻,被“驯化”了的鳄鱼正在程式化地按人的意志表演,“人”是它的“主宰”和“导演”,而并非它的猎食对象,它既不“能”伤人更不“敢”吃人,因此也就用不着假惺惺地作悲悯状,更没有“权利”以虚伪的眼泪来“麻痹”人们以图一逞了。此情此景,不正从反面应验了“鳄鱼的眼泪”的本来喻义么?我进而想到如果这时候来个“换位”思考,站在鳄鱼的“立场”(假如鳄鱼有“立场”的话)看问题:

“人类”--一面花钱费力养殖它们、驯化它们,一面又大规模地屠杀它们,而后,将鳄鱼尾胶、鳄鱼肉、鳄鱼胆、鳄鱼油以及各种各样的鳄鱼皮(制成衣物、皮革)大卖其钱大发横财--这是怎样的一群“人类”呢?在鳄鱼眼里,养它们是为了卖它们,喂它们是为了吃它们,繁育它们是为了榨取它们,“厚待”它们是为了屠戮它们,人呵人,这不也是地地道道的虚假与伪善么?究竟谁是故作悲悯之态的奸诈凶残之徒呢?由人类“发明”(或杜撰)并“强加于鳄”的“鳄鱼的眼泪”这一讽刺性的谚语,不正该由无辜的鳄鱼“奉还”给道貌岸然的人类么?这“换位”的联想与诘问诚然是滑稽的,颇有些现代派大师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人变甲壳虫”的幽默与荒诞意味。

然而其内涵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的《祭鳄鱼文》,是一篇极为有趣的文章。文章披露了千年之前便有凶猛的鳄鱼为患潮州一带,“食民畜熊、豚、鹿、獐,以肥其身”;于是韩愈便以新任潮州刺史的名义,恪尽守土利民之责,厉行颁檄驱鳄之举。韩文将鳄鱼当作颇通人性的可以“教化”之徒,措辞既义正辞严,又委婉含蓄,刚柔相济,人情人理。文章开宗明义,先叙明举祭之礼,“以一羊一猪”投之潭水而“安抚”鳄鱼,而后以宽容的口吻,说明鳄鱼过去居留中原教化所不及的边远之地,是可以原宥而既往不咎的。接下来,由柔转刚,声明本刺史上任今非昔比,安民有责,绝不容许尔等(鳄鱼)继续为害乡里而使本官愧负民望。最后,文章为鳄鱼指明一条弃旧图新之路,要它们徙居南海,并规定以七日为限,如果逾期不走,则“格杀勿论”。

文章既晓以大义,又警以挞伐,既指明“出路”,又规定期限;先礼而后兵,先祭而后驱,立意在为民除害而又闪烁着人性之光,充满了理趣与文采,读来荡气回肠,动人心魄。难怪当时民间曾有传说:当韩愈将这篇祭文与投食的猪羊同时抛入江中,是夜风雷骤起,波翻浪涌,随即江水渐成涸势。鳄鱼们一个个泪流满面,首尾相衔,负载着刺史赏赐的美食猪羊,结伴西徙六百里,自此潮州再无鳄患。这传说当然不可信。然而,如果将此传说看作是对韩文的一种赞美,旨在说明结构严谨、气势雄奇、充满人文精神与仁爱之心的好文章足以感天动地,即便是冥顽凶恶如鳄鱼者亦可受到感化,那么,这传说也便成了一则文坛佳话。应当说,这则传说的想象是丰富而合理的。试想,那些一面吃着韩大刺史犒劳的猪羊、一面听着韩大刺史列数其罪状的鳄鱼们,那些一方面感激涕零于新任州官既往不咎的不杀之恩。

另一方面惶惶然地震慑于“逾期不走,杀无赦”警告的鳄鱼们,当它们依依不舍逃离故土“西徙六百里”途中,一定会百感交集而至于热泪盈眶的。不过,此刻从它们那泪腺发达的眼睑中流出的“鳄鱼的眼泪”,其情感的“化学成分”要复杂得多,至少,要比前述西谚所指的特定喻意要复杂得多,甚或完全是另外一码子事了。比喻也好,联想也好,想象也好,毕竟都是形而上的思维与意识。那么“鳄鱼的眼泪”的真情实况究竟是怎样的呢?最近我看到一部外国人拍摄的动物电视短片,真实而形象地演绎了“鳄鱼的眼泪”。一只巨鳄,在江边丛林沼泽地里觅食。当它张开“血盆大口”时,那锋如利刃的巨齿令人生畏。这时,有一只花纹鲜艳的蝴蝶翩翩飞来。蝴蝶好像根本不把这庞然大物放在眼里,而专在鳄鱼的眼睑四周绕来绕去地扑腾,甚至挑逗。

此刻电视镜头用特写的方式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鳄鱼的泪腺在蝴蝶的不断“骚扰”之下,分泌出一滴滴亮晶晶的眼泪。

解说词告诉观众:鳄鱼的眼泪经科学家化验,饱含蜜腺和类似花粉的物质,蝴蝶非常需要这些分泌物,于是在蝴蝶不断“采集”的刺激之下,鳄鱼便流泪不止。此时的电视画面上,鳄鱼的丑陋、强悍和硕大,与蝴蝶的美丽、轻盈和弱小,恰成强烈的对比;“向隅而泣”而又十分狼狈、无奈的鳄鱼与振翅翩飞却十分潇洒自如的蝴蝶,亦成鲜明的对比。鳄鱼长着利齿的大嘴一张一合,拿任意作弄它的蝴蝶毫无办法,只好将泪腺尽量分泌以满足蝴蝶的需求,让它吸饱喝足后飞走了事。而此时,貌似强大的鳄鱼早已是泪眼婆娑了。这是强悍者向弱小者的屈服,也是美丽者对丑陋者的征服。

而“鳄鱼的眼泪”,却在真实而“科学”的电视画面中还原为本来面目,且作了与它约定俗成的喻意完全不同的诠释。

飞机上听见什么

成都人的幽默,不仅出类拔萃,而且顺手拈来,往往出奇制胜,又仿佛浑然天成。足球场上响彻全场的“雄起”之声,既形象贴切又不乏幽默,那是成都人首创。谁要是身临其境,听见这整齐而雄壮的“雄起”之声,没有不捧腹大笑的。有一次我去看足球赛,全兴队一队员在近距离射门时用力不狠,被对方守门员轻舒猿臂,将球接住。此时观众席上冷不丁有人领唱起“只怪你心太软,心太软……”,一声刚起万人应和,竞变成全场合唱《心太软》,将赵丽蓉在小品中演唱的歌曲“移植”到足球场上来,与当时的场景、情绪珠联璧合,令人忍俊不禁,叹为“唱”止。在一片宏亮而整齐的《心太软》合唱声中,我随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也开心极了。这便是幽默的效果,或日成都人幽默感的又一显例。幽默的三个要素,一是机智的搞笑,二是含蓄的讽谕,三是夸张的戏谑。就说与坐飞机相关的幽默吧。说到办事“开后门”,成都人有一句口头禅:“只要有关系、有熟人,天上的飞机都可以刹一脚!”(指在空中“刹车”停一停),够夸张了吧?渠县在改革开放前是着名的穷县,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即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由于虚报浮夸,高额征粮,老百姓吃不起饭,饿死了不少人。成都人便换了种说法:“坐飞机路过渠县,听见下面一片呼呼呼的声音;问乘务员,说是渠县人喝稀饭发出的响声!”不过细想起来,这幽默中带有揶揄的成分,辛酸的况味,很有点像幽默大师卓别林扮演的乞丐、偷儿、苦力,在逗笑之余使人体味到世事的艰辛与生活的苦涩。斗转星移,时代变迁,现在又换了种说法:“坐飞机路过成都,听见下面一片哗哗哗的声音;问乘务员,说是成都人打麻将发出的响声!”同样是坐飞机“听见”什么,前后却大相径庭,也大异奇趣。同样是夸张的幽默,或日幽默的夸张,二者却宏旨各别,内涵迥异。然而在幽默的效果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成都人的麻将是“打”出了名的,据说就其广泛性、普及性而论,省与省比,四川乃全国第一;城与城论,成都乃都市之冠。如果拿纵向的历史来比较,当今蓉城蜀地的“麻”风之盛为有史以来之“最?。于是才有“飞机上听见一片麻将声”之戏说。此事孰是孰非,报纸上讨论过,电视台评议过;此风不可长也,各级党委“干预”过,政府部门“明令”过。是禁?是开?主禁者说,赌博恶习,社会痼疾;玩物丧志,干部大忌;夜深扰民,影响休息;打牌成瘾,败坏风气……主“开”者说,方城之战,小赌怡情;重在娱乐,有益身心;潜心牌桌,社会安定;麻坛兴旺,盛世升平……持论偏颇,各执一端,我看正方、反方都有点片面性,姑且不去妄作定论。还是回到飞机上“听见”什么这个题目上来。

若要讲大实话,喝稀饭的呼呼声和打麻将的哗哗声,在万米高空,在密封舱内,在飞行途中,是万万听不到的。然而经过夸张的幽默或日幽默的夸张,人们却“相信”这两种声音听得见。

假如换成坐汽车路过渠县听见喝稀饭的呼呼声,或坐火车路过成都听见打麻将的哗哗声,便索然无味了。夸张,即抓住其本质特征使之漫画化并极而言之。正如“燕山雪花大如席”是极言其大,“白发三干丈”是极言其长一样,“在飞机上听见喝稀饭的呼呼声”是极言其穷,听见打麻将哗哗声是极言其“众”,极言其“乐”。这夸张是建立在现实生活基础之上,而后加以“合理夸大”之后的典型。说它典型,是因为这两句话形象地概括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现实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历史阶段的不同的世象景观,不同的社会形态。笔者和许多五六十岁的人一样,曾亲历了上个世纪中叶“三年饥荒”的苦难年代。对那个特定年代更准确的界定,应当按照刘少奇主席在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上讲的那句真话,叫做“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下乡支农,亲见乡下大人小孩都因饥饿而普遍得了浮肿病,我们寄宿的村庄几乎已经没有了壮劳动力……据后来的报刊透露,仅河南信阳地区,“1960年,l00多万人成饿殍,尸横遍野,有的地方死人没有活人掩埋”(转引自《随笔》2002年1期第l40页)。

在那两三年内,由于浮夸风、高征购等造成全中国到底有多少人非正常死亡,至今仍无确切的统计,或统计之后未予公布。

对此若不为尊者讳的话,当时的各级领导乃至最高领导是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的。据说渠县就是四川境内死人最多的县份之一。用“飞机上听见一片喝稀饭的呼呼声”来形容当时的缺粮与贫困,只不过是一种温柔的讽刺,一种宽容的幽默罢了。

好在渠县在改革开放年代已脱贫致富,“喝稀饭”之说早已成为历史,这是值得庆幸的。所以,说到当今的打麻将成风,持平而论,虽然弊端甚多,若不加以引导也会泛滥成“灾”,成为社会一“病”;但此灾此病却与当年的浮夸风之灾与浮肿病之病有着本质的区别。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到处都是牌局,到处都是痴迷迷笑呵呵的麻老麻少麻男麻女们,一片麻文明的欢乐祥和!”在麻将声声的后面,至少有这么一些背景因素:一是生活好了,人们有了余钱余闲;二是政治清明了,环境宽松了。

人们不再担心政治运动挨批挨整;三是生活丰富多彩了,人们有了消闲娱乐的心境与情致……麻将声中的升平景象,比之当年忍饥挨饿,担惊受怕,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双重匮乏甚至双重苦难,真不知要好之百倍、千倍呢!如此看来,飞机上“听见”什么,还真是大有文章可做呢。

换句文诌诌的话说,细品个中内涵,则大有深意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