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纳闷着,忽见林冠如来了,梦庵便去和他搭讪。冠如见过众人之后,因不见他兄弟,便问宝珠,宝珠笑道:“他总脱不了女孩子气,这会子多分混在园子里呢。”梦庵因道:“爱姐改了男装之后,我倒不曾见过。今儿是宝叔叔生日,该去请他出来,应酬应酬我们这些男客才是。”说着,便向秦珍去缠,定要教他拿丈人的牌子去唤他出来。秦珍笑道:“这孩子有些脾气,我去喊他,未必肯来,还是宝兄弟去骗他出来的简捷。”梦庵便央着宝珠进去,宝珠笑道:“我进去了,什么时候出来可说不定,不要回来怪我失陪了呢。”梦庵道:“只要爱姐儿同着出来,任你什么时候。”宝珠方才答应,走出西花厅卷篷下面,便向西走去。梦庵道:“怎么走这儿去?自己家里的路,也会走错了?不知心里想着些什么,便搅昏了。”宝珠不理,径自走去。
秦珍却向华梦庵道:“这西花厅的隔壁,便是园子里沿池子的走廊,此刻在月香亭新开了一重门过去,便是得月楼台前面的靠壁亭子。不知当时怎么不曾见到这一晌,兕着远路走,直至前个月,宝兄弟偶然走到得月楼台的楼上望望,看见这边月香亭的葫芦顶儿,正和那壁的亭子是背贴背的,才想法子出来开通了的。这么一来,便当得多了。要请客看戏,在这里散了席,便好从亭子上过去看戏,省得兜一个大圈子呢。”梦庵因道:“这倒巧极的了,可惜里面都是女客,咱们这些臭男子,容不得去窥探一探。不然,打这亭子上过去,见识见识那个春声馆的戏台呢。”秦珍道:“这边想来没得女客,试教锄药去看看瞧。”
锄药正待走时,却见宝珠已和爱侬将着手从回廊上走来。梦庵一时倒认不清了,只道是个赛儿,直至爱侬走到面前向他叫声“老伯”,方才狂笑起来道:“这不是爱姐儿吗?我还当是赛儿呢。”爱侬听了这话,便羞的要逃回去。宝珠因道:“你们大家听着,爱哥儿和我说好了来的,要是有人叫他姐儿,他回去和我算账呢!”梦庵忙道:“打嘴,打嘴,打我的嘴!明明是个哥儿,我什么叫起姐儿来了。好爱哥儿,请你饶恕了我,我和你哥哥是好朋友,什么事都看在你哥哥份上,要是我再把你冤做姐儿时,你掌我的嘴。”又道:“你今儿既然是个哥儿了,咱们不妨亲亲密密的握握手,谈谈心呢。”说着,便伸手过来,爱侬忙缩了手,避向宝珠背后道:“宝叔叔快放了我,华疯爷又疯了,我实在有些怕他。”宝珠道:“不怕,有我在呢。”因向梦庵笑道:“你不要这样窘他,他和你才是初次见面,怎么好这样的玩笑。”梦庵道:“谁讲来呢,那一回在蘧仙家里看戏,我早认得爱姐儿。”说着,忙道:“该打,该打!怎么又唤错了。”冠如见他兄弟窘得要哭出来了,因便走来,将着爱侬的手笑道:“你越是怕难为情,这位疯爷越有了兴子,你不要理他,随我来吧。”说着,便扯着他向西花厅进来。石时等便都站起,和他问好,桑春并向怀里掏出副眼镜来,架在鼻上,仰着脸儿远远地看他。爱侬越加不好意思,只低着头,以手弄襟,局促到无可奈何。秦珍看的可怜,因向宝珠道:“还是带他进去吧,蹴蹴踖踖的,倒弄得大家没了手势。”冠如却向爱侬耳畔低低的说了几句,爱侬不禁喷声的笑了出来,因向华梦庵看了一眼道:“华老伯,你容我在这边坐一会儿吧,不呵,我便只好告个罪儿,失陪了诸位并咱们家爷。”梦庵做个鬼脸道:“好吗,不说自己做女儿腔,倒说我疯呢,好爱哥儿,当初你扮了女孩子,混在一般姊姊妹妹里面,我不敢和你攀小朋友,如今是一样的男子汉了,就该学你华老伯一样大踏步的。说得笑得,什么扭扭捏捏,仍和女儿家一样。”说着,做出一种扭扭捏捏的丑相,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爱侬也不禁笑得倒在宝珠怀里。
停了一会,锄药来说,太太吩咐,请爷们到园子里看戏去。梦庵早就跳起来道:“好极了,我正盼着呢。”又道:“我们去看了戏,可不是累了太太们没得看呢?”宝珠笑道:“女眷们都在楼上看,咱们在楼下,妨碍不着的。”说着,已听一片锣鼓声闹起头场。爱侬便等不及,扯了宝珠先走,却好金有声也来了,一干人便同向西面回廊上走去。
到月香亭上,看是新辟了一重落地镜屏做的长方门,开进门去,却是一个小亭角儿。对面便是洗翠亭的正面,远远望见绿云深处。向左首游廊走去,便是得月楼台的前面;进内看是一所五开间的鸳鸯厅。转入屏风后背,便是朝南的五间后轩,两旁接着两带厢楼。天井里盖着一座四面风窗的气楼,对面便是一座戏台,离地有三四尺高,竟和戏馆里形式一般。仰望两厢楼,都挂了极细的湘妃竹帘,隐约见帘子里面,都是些花团锦簇的人。戏台上,锣鼓打的正是热闹,一阵紧似一阵,把耳朵也聒淫了。
华梦庵正在昂头四望,却见宝珠已在前面一排大菜台上,向自己招手儿,便走近前去。见这台子,竟有三丈多长。向着戏台,摆下一排靠椅,约有二十多把。金有声等早已坐下,因便不问大小,拣个空位儿坐下,左首便是蘧仙、祝春,右首却是宝珠、爱侬。小厮们送上茶来,梦庵捧来便喝。祝春笑道:“仔细烫了嘴,再把茶碗打碎!”梦庵置之不理,两只眼只向戏台上望着,看那些打锣鼓的女孩子,都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因问宝珠道:“这里面可有香玉?”宝珠笑道:“他哪里肯打锣鼓!今儿教他起浣沙记里西施,他还不愿意呢。”梦庵道:“西施还不愿起,起什么呢?”宝珠道:“他因为爱那新编的一出‘黛玉葬花’,要起黛玉,所以不肯再扮西施。”梦庵道:“别人扮了,可不要唐突西施呢?”
正说着,台上已扮大飘海上场,行头换得崭新,手里拿着的灯彩也是新扎的。蘧仙早便赞好。宝珠因道:“管班这回到苏州去,又到上海转了转,办了许多的好行头来,还有十来扇画得很好的背景,所以今儿的戏,不请客点,只拣配得上行头背景的做。”祝春等都说很好。这时大飘海已经下场,台上遮了一重大红绸幕,及至开出幕来,满台上换了一种景象,打锣鼓的人都不见了,变做了一座洗翠亭的模样,两面接着几曲红桥,遍地都是些荷花、荷叶,远远的衬着些绿杨、楼阁,俨然是吟秋榭一带的景子,大家早就拍手称妙。宝珠因说:“这是拿着洗翠亭的照片,去照样画的。那些荷花是纸扎的,里面还好点电灯呢。石桥是用跳板搭起来的。”正说着,已听手锣响处,从石桥上走出一个古装便服的小生来,后面跟着两个俊俏小厮。大家只道扮的宝珠和花侬、锄药,及至开出口来,才知道是赏荷花的昆剧,因都笑道:“极熟的戏,却被这么一扮,倒弄的几乎看不懂了。”祝春道:“扮戏正要这样扮法才合情理。寻常班子里做蔡伯喈穿了一身朝服,在自己花园里弹琴,简直有些不通。我早说过,六月里天气热得要人打扇,何不去换了便衣呢?”说得蘧仙、梦庵都笑了起来。桑春道:“便是琴学二童,不打花脸,也很合着身份。”大家都说不错。听那唱的曲子,已是“懒画眉”的一折,只唱了第一句后,便把笛子停了,真个弹了一套“高山流水”。弹完了,却叹了一声,方才接唱,只觉指下余音的几句。华梦庵不禁赞叹不迭说:“这样的赏荷,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因问宝珠道:“这唱小生的是谁?弹的琴似乎很不错呢。”爱侬不禁嗤的笑了。宝珠道:“这是小春儿扮的,他并不曾弹琴,原不过装装手势的。那个琴声却是赛儿在楼上弹的,并且还有三弦和着,所以听得这般清楚。若单是琴声,那里台下听得出呢?”梦庵连连赞叹。蘧仙道:“小春儿的手势,也装得不错,他右手近着山岳,做着勾、挑、剔、抹的形势,左手把禁指翘起了,一上一下,也都按着徵位,不是乱来的呢。”金有声点点首道:“你没看见京班里做的‘空城计’,拿两手去左右乱按,还把一个头依着胡琴去乱颠,台下的人一迭声叫起好来,你想可不呕死了人。”秦珍笑道:“看那种戏的人,也只配听那一种的琴。若是真的弹起琴来,岂不是做了对牛弹琴呢。”
说着,见伶儿已扮了牛夫人出来,环珮、姗姗、风鬟、雾鬓也是家常的古装服式,越显得风雅宜人。小春儿又弹起“风入松”的一套琴来,大家留心听去,果然这琴声是从左边厢楼上下来的,一切猱、吟、绰、注,都是三弦上头出的工夫,只有散弦、撞、撮的地方,琴声却盖过了三弦。原来弹三弦的不是别个,却是藕香身边的大丫头银雁。先头弹“高山”、“流水”两套的,乃是小鹊,因藕香说他弹得不好,这会子才换了银雁。弹完了这段,只听楼下早有一人直脖子喊“好”,夹着一片笑声,却是大家都笑梦庵,说他鲁莽。丽云因道:“好好的戏,夹着个华疯儿在那处胡闹,谁还听得出一句儿来?”赛儿道:“这便该派银雁儿的不是。他的弦子,处处都要盖过了我的琴,弹得和瞎子先生一般‘叮咛咛’的怪响,自然惹得一班瞎子叫好的叫起好来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倒是冷素馨听了这话,倒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念华梦庵乃是蘧仙的朋友,梦庵闹了笑话,惹着蘧仙也失了光彩,因悄悄地央着浣花,要他着人去和宝珠说,转告蘧仙,教华梦庵不要胡闹。浣花却只不肯,说:“太太正爱的热闹,丽妹妹和赛姐儿是说着玩的,他们越闹的厉害,太太越高兴呢。”正是:
不碍哄堂发狂噱,但教合座尽开颜。
§§§第九十六回
弹指流光物犹如此
形容尽致人何以堪
这说这日午膳,本来想备大菜的,就在春声馆带吃酒带看戏的,因柳夫人和叶太夫人、金太太等,都用不惯刀叉,并说带吃带看,没有味儿,便自携着一班女眷,到水流云左堂来坐席。叶太夫人和软玉、蕊珠、美云、瘦春坐了一席,金太太和琐琴、菊侬、绮云、茜云坐了一席,柳夫人和藕香、婉香、眉仙、浣花、丽云、赛儿坐了一席,一时水陆杂陈,觥筹交错,说不尽的一番热闹。
宝珠进来,向各席上敬了回酒,并向叶太夫人和美云、瘦春等谈了一会,问问叶魁可有回来的日子。叶太夫人道:“魁儿近来连信札也好久没来了,不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有人说起,他在东洋还娶了一个日本婆呢,要是真的,这孩子可就不成材了。”柳夫人听见笑道:“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咱们一家子,东府里事传到南府里来,还要传错,隔着一个东洋大海,是分外的了。”宝珠笑道:“要是真的,将来带个东方美人儿回来,咱们也好见识见识呢。这不过大姊姊和瘦姊姊倒要先学几句‘挨衣乌哀’的倭话才好,不然,他们俩口子当面骂着你们,还眼睁睁地听不懂呢!”瘦春、美云都只付之一笑,软玉笑道:“如果到这边府里来,倒有一位现成的翻译在着呢。”金太太道:“这边府里,真算得人才济济的了,连外国话都懂得吗?”软玉道:“我们这位翻译,可不是寻常的外国流氓,却是一个高丽国王呢!”蕊珠不禁笑了起来,丽云因道:“偏是软姐姐儿的记性好,几年前的一句玩话,还嵌在心里,拿出来当古典用呢。”婉香笑道:“我倒一时忘了,排算起来,已是七个年头呢。”宝珠道:“当时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真可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美云不禁点首叹息。柳夫人道:“年轻轻的人,专讲这些颓丧话儿,你不瞧叶太夫人,已是望七的人了,还是这般兴高采烈的,你们这些后生家,正和花儿一般开得畅好的头里,怎么偏有这些凋丧话儿?”宝珠道:“方才丽妹妹说的‘青梅’、‘黄梅’那个比方,真不错呢。”因把丽云的话述了一遍,大家都说丽云的比方不错。陆琐琴笑道:“丽妹妹住在小罗浮馆,成日价对着梅花,所以有这些想头,只不知道可曾想到‘摽梅迨吉’的典故上去?”丽云正吃鲜荔枝,听说,便把整个荔枝核儿兜脸打了过去,却不道打着菊侬的后胫上,一回头,把桌上的酒带翻了。茜云忙跳起来避开,却不防踹了自己的猫,那猫便疾叫起来。茜云吃了一惊,忙去抱来看时,幸而不曾踏坏,因道:“险些儿踹死了。”菊侬连连道歉,把猫接过来抚着顺毛道:“这猫可还是那只吗?”绮云道:“不是,那只老猫早已变成鬼样儿了,一身的好毛片现在已和破棉花胎似的。大六月天,还要晡太阳去。茜妹妹早已把他贬到大厨房里去了。”琐琴道:“一个什么博物学士说来,猫的年纪本来只得五年好活,若是培养的好,可活二十年。一个人的年龄,本来只得三十年,若是培养得好,可活一百二十岁呢。”藕香笑道:“照你说来,那咱们几位太太都好活上一百二十岁呢!”柳夫人道:“照叶老太太的丰采,不过三四十岁好看,便再加上一倍年纪,也不过和寻常六七十岁的人差不多呢!”叶太夫人笑道:“咱们俩个镜子里照着,我便比你老得多了,若照你这样说来,你倒变了二十来岁的美人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宝珠道:“说也奇怪,咱们家的人,只有小孩子会得长大起来,年纪大了的人,再不会老的。我看着太太,还是和十几年前一个模样,倒像越加后生了点儿呢。”柳夫人因道:“不错,怎么不把珠儿抱来玩玩?方才怕锣鼓儿惊了他,这会子不妨到这里来呢。”赏春听见,便一迭声传话出去,一会子,已由奶妈抱着珠儿进来。赛儿早就抢了来抱,一丛人都围了拢来看这孩子。叶太夫人更自喜欢,因说:“咱们这几家子,一班后辈倒要算是宝哥儿有福气呢。”宝珠笑道:“老太太不要说吧。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不要说太太单疼着他,不疼我了,便是蕊妹妹也是全个儿心思都扑在他身上,再也没工夫来理我。这可不是我的晦气,哪儿来的什么福分。”叶太夫人笑道:“做了个爷,倒气不过儿子,可不臊死了人来。你们把珠儿给我抱,教他爷眼热眼热呢。”宝珠听了这话,早就一兀头倒在叶太夫人怀里道:“老太太看我太太的分上,疼着我吧!”柳夫人忙道:“快还不站起来,老太太是有了年纪的人,经得你这般扭股糖儿似的扭着吗。”叶太夫人却只笑着道:“这般大的年纪,还是孩子气,怪不得你太太疼你。好孩子,你蕊妹妹冷落你,回来我罚她的酒。”宝珠得了这一句话,便跑去强蕊珠的酒,软玉代了不算,定要他自己吃。正纠缠着,笑春来说锄药来请爷呢,宝珠方才记得外面有客,只得丢下这边出去。
却见台上的戏早已停了,满院子只听得华梦庵豁拳的声音,狂呼大笑,闹得个沸反盈天。桑春已经被他灌醉,气咻咻的还在那里闹拳,鼻尖上搁着眼镜,却把两只红眼睛从眼镜子的上面看人。爱侬已不知去向,正待要问,却见秦珍招手儿唤他,便走近过去。秦珍道:“祝春和蘧仙正找你呢,这会子怕在西花厅上。”宝珠怕被梦庵捉住,即便一溜,出了亭子,到西花厅来。却见蘧仙和祝春坐在门当口的栏杆上面,见宝珠来了,因道:“这里很风凉呢,从这门里望去,那满地的荷花,衬着些绿杨、亭角,比那赏荷的补景还要好看呢。”宝珠笑笑,因道:“今儿这样个乱法,可不是辜负了荷花?回来太太们到楼上看戏去了,我去弄只船儿和你们去划。”一个转身,又向祝春道:“你不是找我吗?”祝春笑道:“是呢,我想和你商量,点一出戏。”宝珠笑道:“这有什么商量的,你爱点什么,只消吩咐下去就是。”蘧仙道:“他说要点一出‘三笑’,拿华大、华二来形容华疯子的丑态,给他自己看看。”宝珠不禁笑了起来道:“好,好。唱小丑的坠儿,最是拿手,我便教他去。”祝春道:“如果能够教香玉起秋香,那就格外好了。”宝珠道:“这个却要说起来看,做不做得到,可说不定。”蘧仙道:“最好要把科白穿插些过。”因把早间吃粉团子的笑话,告诉宝珠,教他和台房里说去,一定要穿插在里面,宝珠笑着答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