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子午席已散,大家重复入座看戏。开场便是香玉的“葬花”,做得深情旖旎,情景逼真。华梦庵看得出了神,连疯也发不出了。那香玉的口齿本清,因自己爱着这篇曲文,唱得分外清楚,大家都绝口赞好。祝春因问宝珠道:“这样的好曲子,可有底本儿吗?”宝珠道:“这一出片子,是香玉的秘本。据他说早已失传的了,遍苏州城,只有他一个会唱、会吹,所以不曾演过。才是今年春间,他把曲文写了出来,注了工尺,我和赛儿、伶儿、嫩儿一淘儿学着,费了两个月工夫,才吹得上。”蘧仙听了,便高兴道:“你可有抄本儿着,借我抄一本去?”宝珠道:“有呢。春声馆里现在个个都有了,我去拿一本来。”说着便到台口去,和值台的老婆子讲了,说不拘谁的,借一本来。香玉听得有人要看本子,知道看客里面很注重他这戏,心里分外舒服,越做得出神入化,连个宝珠也站在台前看的呆了。直等老婆子送本子与他,方才如梦初醒,不禁笑了一笑,便把本子接过来,叫花农去递给祝春,自己却仍站在台前看着香玉。
祝春接了本子,一时打不定主意:还是看了戏好,还是看了书好?却被蘧仙抢了去先看。见上面写得很好的簪花小楷,那曲文也填得甚是细致,连说白都抄全的。蘧仙带看带摸工尺,正和何祝春评论着,不妨楼上楼下起了一片笑声。举目看时,原来台上已换了“三笑姻缘”,开头一幕,便是华大、华二在书房里做文章,那华二的一种呆气做得实在好笑。华梦庵起先还没什么,后来听得楼上楼下的人都笑了起来,连边厢里的一班管家、小厮也都望着他笑,只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见嫩儿扮着秋香,送出一盆子点心来,华二赶先拦住道:“慢来,让我看什么东西?哎唷唷,原来是两碗鸽蛋,正对着我的胃口!好姊姊,你去另外弄一碗给阿大,赏我吃一个双份吧!”说的蘧仙、祝春都拍手笑了。华梦庵看到这里,才跳起来笑骂道:“这可不是你们两个促侠鬼编出来的笑话吗?也好,你家的秋儿既然是个秋香,我华二爷便该去享一享艳福呢!”说着,竟自拔起脚来,走了。台上的华二正被粉团子烫了舌尖,把个碗掉在地下,引得满台下哄堂大笑。宝珠怕他真个恼了,赶忙追着去留他,却不道锄药正从外面进来,撞了一个满怀。宝珠站住了脚。骂道:“忙着些什么?”锄药因把手里的封儿递与宝珠道:“张总管说,这电报是很要紧的,教送给爷看呢!”宝珠不禁愕了一愕,心想“哪里来的电报?”欲知究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个中情事双关着,意外惊疑一电传。
附 录:
《泪珠缘》 楔子
《泪珠缘》一大说部也,不知有多少意思,多少卷子,多少字,总之意思只一个“情”字,字数只一个“缘”字。卷子却只有三卷,上卷是写的“情”字, 中卷是写的“孽”字,下卷是写的“缘”字。人问:“你写这情孽缘三字罢了,为什么要挣这大架子、大排场、大结局?”作者道:“这《泪珠缘》偌大一部书,也有几十万字,哪里是随口捏造得出的,便细心揣摩出来,情节也不逼真,这是作者亲身阅历过的一番梦境。”有人笑道:“你们操孤家,动不动拿一个梦字作起作结,咱们也听的惯了,没什么稀罕,谁和你这痴人说梦去!”作者慨然道:“人生世上哪一件儿不是梦;哪一刻儿不做梦,昨儿的事今儿想去便是梦;今儿的事明儿想去也是梦;醒的事,梦里想去便是梦;梦里的事,再梦里想去也是梦;哪里定要睡了才算是做梦,我所以讲,安知梦里的景象不是真的呢?只醒过来记不清罢了,也和做梦去记不了醒的时候事一样。你不信,试拿支笔放在睡处,一梦醒来便从头至尾的记了下来,明儿再梦去,再记下来,天天的记着,只可不要漏了一点,脱了一回, 回头合拢来瞧,只怕也和咱的《泪珠缘》一样,成了书呢。那时你说你写的是梦境,人又不信,说梦境哪有这般真。你若竟说是真的,那些笨伯又要寻根究底,说近来并没这些事,是讲的梦话。”
所以咱这一大说部,发过愿,只许梦人看,不许醒眼瞧。人问是什么缘故,要知道梦人看了这书,便会猛醒过来,回头说是梦。那醒眼瞧了,我怕他忍禁不住,一时便艳慕死了,又从此入梦去,便不复醒。
大凡作书的人总存着一片婆心,要人看了知道什么样个人,什么样个行为,到头什么样个了局。学得的学,学不得的便好把书里的人取一个来当镜子照,好的学他,不好的便痛改了。即如现在人人都满口说个“情”字,又人人都说自己是有情的,究竟他也不知道“情”字是什么样个解。可知这“情”字是最容易造孽的,甚至缠绵至死,次之失贞败节,下之淫奔苟且。人家原知道是造的孽,他自己却总说是情呢,这便错认了这个“情”字。
作者曾说,一个人真懂得一个情字,不把情字做了孽种,倒也可以快活一辈子。最怕似懂非懂的那些伧父,只知道佳期密约是个情,以外便是两口子好,他也只说是该派的,不是情。姐姐妹妹讲的来,他也说终究他不遂我的心,便有情也算不得真。等到真个遂了他的心愿,他又看那情字已到尽头地步,便也淡了。这是普天下人的通病。
作者深替这情字可惜,被这些伧父搅坏了,所以《泪珠缘》一书,特地把一个真正的情字写透纸背。教人看了知道情是人人生成有的,只要做得光明正大,不把这情字看错了题面,便是快乐,不是烦恼。人问:“此书既是快乐,不是烦恼,怎么又叫《泪珠缘》?难道快乐也有泪珠吗?这泪珠是怎么解?缘字又怎么解?”作者道:“烦恼多以快乐中来,人看快乐和烦恼是两件。作者说烦恼也有快乐在里面,快乐便有烦恼在里面,他这泪珠儿滚着,人当是烦恼,其实也是快乐。”
大凡人的泪珠断然不肯轻抛,没有的时候竟没有,便拿着姜片子辣去也迸不出来,定要至情感动才肯落下几点儿,等到和珠儿似的滚了,他的情便至到极处。不看别的,只问列位,不是至情感触,可能哭吗?所以说泪珠是不易多得的一件最贵重、最稀罕。要那无缘无故会哭泣的,才算得,人看他说是烦恼,其实他烦恼什么,原是极快乐的一个人。惟有那种快乐眼泪是最不易得、最贵重、最稀罕的,所以特地写他一番,这讲明了。且再把那个缘字讲讲明白。
普天下的事,全仗一个缘字,有了情没得缘,便不免生离死别的事,纵有情到天不容覆,地不容载的地步也没用。所以一个人要想用情,便先要打量有没有这个缘分。这又什么说,要知道人的情是由天付与的,那缘也便跟着情字, 由天付与的。有了情,断不会没缘;没缘的,便不会有情,老天何尝肯故意做个牢愁圈套叫人镜花水月的做去,只多是人自己不留点余算,一下子把个缘分占尽了,所以多不满意。要知一个人,情是无穷的,缘却有限,有些只一夕缘的,有些只一面缘的,也有些是几年缘,总不能到一辈子不离别、不死散。不过这缘也扯得长, 比如:有一夕缘的,你不轻易便过去这一夕,就使一辈子不了这一夕缘。他生仍可相逢,所谓前缘未了的因果便是。
列位不看别的,只把人人所看过的《红楼梦》比看,人人知道宝、黛两人是最有情的,又人人都说宝、黛没有缘分,是个缺憾。据作者看来,他两人果然有缘未了,转生去定该偿这缘分,不过人不知道谁是他两人的后身罢了。便他两人的后身,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身便是宝、黛。这话虽不可据,却也有个比证,无论宝黛两人转生不转生,了不了这缘分,只看《红楼》中留下了一个缺憾,便早有那些续的、补的,去劳必费血定要把两人撮合拢来,心里才觉舒服。可见人情如此,天心也是一样的,只教人不把个情字去造了孽,折了福,便不会短少了缘分。
作者先视《红楼梦》,便被他害了一辈子,险些儿搅得和宝、黛差不多,原来《红楼》上的情也不是好学得的。男孩子学了宝玉便苦了一世,把不论什么人都当做黛玉看,女儿家学了黛玉也是一样。其实按到归根,他两人也不见得怎样, 宝玉一身的孽也造得多了,所以把艳福折了去。那时便把黛玉给了他,只怕宝玉也没福消受。不是自己死了,也少不得疯了做和尚去。那黛玉的死正是留一线之缘,为他生的地步呢,这也不去讲他了。如今却有几个人形迹绝似宝、黛,只他两个能够不把个情字做了孽种,居然从千愁万苦中博得一场大欢喜、大快乐。且讲给列位听听,倒是一段极美满的风流佳话。
这是楔子,下面便有正文。
《泪珠缘》弁言一
——思量我生
仁和颂花何春旭撰
何代而无山川也,何代而无事物也,何代而无风花也,何代而无虫牛也,我何忽忽不得见前代之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也。忽而日忽而年,我何忽忽见此山川、事物、风花、虫牛,而不得见前代也。夫前代之刻画山川事物,牢笼风花虫牛者,我不知几辈,我亦仅仅见此几辈者,我无与焉,非我无与也。我不能为前代之我也,前代之我,其亦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中之尘垢毫芥耳,我而为尘垢毫芥也。祗冥冥顽顽,则诸先生刻画牢笼矣,我为冥冥顽顽,则诸先生之刻画牢笼,以及与我又乌得知此几辈哉。即此几辈当劳心苦脾之时,知彼身之必依附山川事物,风花虫牛。而茫昧历亿万代也,将不刻画不牢笼,而先辑此尘垢毫芥。
郑重以嘱之曰:我之为我,非我有也,其为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之有也。亟亟思之,更涕泣而归之曰,我既如是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中之我,又与我何有焉。亟亟思之,诚与我何有,则将不刻画不牢笼而全我矣,然不刻画不牢笼,又乌全我而见我,即是我生而必刻画我,必牢笼我。于其刻画、于其牢笼、于其有我,则我之中又区别曰:三代之我,七季之我、汉晋之我、唐宋之我、元明之我。且区别曰:周孔之我、申韩之我、班马之我、谢鲍之我、李杜之我、程朱之我、金赵之我、杨徐之我。是则我也,而且有此美名也,且有此美世也,我又乌能谢刻画牢笼哉,即使伸此尊长,伸此匹配、伸此传后、伸此心孔、伸此眉眼、伸此皮肉。脱然谢绝,不自垄望,又复冥心,勿受知识,能逾时刻,不生此念,于斯之隙,居然见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或惴惴,自或奄奄。所伸尊长,所伸匹配,所伸传后,对我恸哭,对我拜跪。我忽不知,心孔为酸、眉眼为翘,皮肉为鼓,逾一时刻百感油集。于斯之隙、周孔申韩、班马谢鲍、李杜程朱、金赵杨徐,纷至沓来,争攫我名,纂取我也。欲其多脱,苦不可得,哀告再四,求于斯世而作尘垢毫芥,犹悠悠吐吐,不我见许,乃至捶床失声。我自省觉,不敢有我、不敢有世、不敢有名。徐步启门,欢笑无量,起涤笔研,拂拭几案,舒纸磨墨,右手洒洒,大书佳愿,心脾皆动,于时朝夕,觉不晋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不见客,足不出里。而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又如周孔申韩、班马谢鲍诸辈纷至沓来,对我婉媚、对我誉赞,作成我世,揄扬我名,我于斯求一尘垢毫芥便相安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真脱我,则彼先生劳心苦脾刻画牢笼时,我之精灵又依附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纷至沓来,奔走笔砚儿案纸墨右手之间,绝意婉媚,绝意誉赞,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则彼先生忽焉刻画牢笼以至于我,我仍得以欢笑无量,不失为我。不失为我,非我所得有也,非我所得有谁有之耶,则亟亟思之,仍由刻画牢笼而得有也。 由刻画牢笼而始得有我,则彼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之责,我之责也。我既有此责,而我生以前,不必有此笔砚、几案、纸墨、右手,我生以后,不得不有此笔砚、几案、纸墨、右手。我生以前彼笔砚数物为彼先生,我生以后彼笔砚数物为现在我,我谢绝此数物是谢绝彼先生也,是谢绝此我也。不谢绝彼先生,于是心脾之外乃得点画句读,不谢绝我,于其点画句读之外乃得文字章义,于其文字章义之间,又复谛审择取,不落次想。知周孔占道德,我遂不强次于道德;知申韩占幽刻,我遂不强次于幽刻;知班马占博大,我遂不强次于博大;知谢鲍占清逸,我遂不强次于清逸;知李杜占才识,我遂不强次于才识;知朱程占性理,我遂不强次于性理;知金赵占材艺,我遂不强次于材艺;知杨徐占风雅,我遂不强次于风雅。
于是之隙,偶尔劳心,偶尔苦脾,硁硁有我,不复有彼。譬彼我裳,长短称我;譬彼我履,大小称我;我设脱谢裸跣而去,所遗裳履,人皆曰我,则此我者,非固我也,是裳履也。则此裳履,非固我也,是称我也。则此称我,间不容发,亟亟思之,我之精灵,又不当奔走彼先生之前,当婉媚誉赞于我之裳履之前,而后可矣。然既有此裳履,而能为人, 以及于我也,我又何为不称此裳履,时而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哉,我又何为不外此裳履,而不占一物以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哉。
亟亟思之,彼山川事物、风花虫牛则可矣,又有不可也。彼不可者,独思夫名山大川,不能移以就目;佳事奇物,不能久而赏心;清风好花,不能盛于我之时。而求盛于人之时,虫蜕牛粪,不能以我之甘,而强人之甘,必其可移以就目,久而裳心。盛于我,又盛于人,我甘之,人亦甘之者,则庶几可以茫昧而历亿万代矣。夫至于如是,而犹曰茫昧其历亿万代也,又仅仅乎几辈。夫惟仅仅乎几辈,于几辈之间,即有一硁硁之我焉。夫我能硁硁乎独往独来于亿万代,其不为尘垢毫芥中之我可知矣,不为尘垢毫芥中之我,其果得为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中之我乎。则我且不愿居彼隙之我也,则我且不愿举此隙之我以告普天下之人也。
《泪珠缘》弁言二
——移赠有情
仁和颂花何春旭撰
我曾愿举我一切所知,谆谆焉以告普天下之人,迟之久之,而卒阛闳不得普告。归而自思,乃至梦想颠倒,莫可名状,种种幻心,生诸鬼魅,我以为是具苦心苦口,转转导说引解,至两手譬而足状,而诸种种仍为藐藐,我诚悲矣,我诚痛矣。呜呼!我何悲哉,我何痛哉,盖我犹是悲我也、痛我也。
究之何悲乎?何痛乎?盖知日月之下、水土之上,有一物焉,复生耳目鼻口、四肢百骸,其听、其视、其闻、其食,及其动游,与我相似。亲昵视之,非我之影,众口勉强,名之曰人。此谓人也,其非我耶,既非我而我可悲也。既非我而又生一名焉,则我更可痛也。究之何悲乎、何痛乎?盖知日月之下、水土之上,使独有我,我且浑浑灏灏。
耳得顺其听, 目得顺其视,鼻得顺其闻,口得顺其食,四肢得顺其动,百骸得顺其游,一切幻想得顺其幻。不复修饰、不复闲尼、不复真伪、不复离合、不复谓我有是非、不复谓我有生死。乃至不幸,一物对待,至大不幸,与我相待,忽生问答,忽生拜跪,忽生男女,忽生父母。迟之久之,忘其为我,众口勉强,并于人之前呼我为人。呜呼!此何名也,而蘧闻之,有不悲且痛者哉。迟之久之,其所为人,初相错愕,继相交接,又继相狎就。迟之久之,乃至欢喜。徐闻众口,不复勉强,若人若我之名,无有剖析。迟之久之,我为之修饰,我为之闲尼,我为之真伪,我为之离合,我为之生是非,我为之生生死,以至于再,以至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