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有个吏员,叫做王仲吉,在福建做了一任县丞。偶然到平阳县经过,闻康梦庚有神童之名,也来拜他。康梦庚虽则出来接见,然薄他是个滑吏出身,却不十分敬重。王仲吉便开言道:“小弟风尘末吏,僻处天南。夙闻吾兄盛名,心仪久矣。今特奉访,实欲就教词坛,以瞻丰采。”康梦庚道:“学生幼稚,知识未开,不过略识之无,戏操笔墨,谬为大君子所器,方切惶汗,何敢又当先生枉驾。”王仲吉道:“吾兄旷世仙才,当今国瑞,何乃过谦若此。小弟今日此来,实思抛砖引玉,不知肯辱教否?”康梦庚道:“弟恐文义鄙浅,见笑大方。果有尊句,请先命笔。”王仲吉道:“僭先了。”口里应着,心下还只认是:“五六岁的童子,不过勉强扭合,只出个三字对儿与他对。”道:
云匝地
康梦庚略不经意,即随口应道:
水连天
王仲吉见他出口敏利,不假思索,便又出一对道:
培埴下士
康梦庚暗想:“培植两字,土字都在旁边,与下字不相映合,便无意味。”知他胸中有限,便也用两个偏旁字,讥诮他道:
俯仰上人
只因这四个字,触着王仲吉的脚色出来,不觉变了颜色,半日只不做声。因又想出一对,作耍他道:
三子成孱,此子无非小子。
康梦庚也知,是故意轻薄他年幼。便不慌不忙,随口答道:
两虫作蠹,其重有似大虫。
王仲吉听了,先前的还略略带些讥讽,这一联却明明痛骂,便怫然不悦道:“兄虽这样聪颖,出语还该稳重。”康梦庚道:“学生摭字成文,不过要与首联对合,取义故未深究。不知有甚不稳重处?学生实坐不知,幸先生明以教我。”王仲吉虽明知欺侮,却自说不出来,又羞又恼,只得说道:“小弟尚有一联,更欲借重。”康梦庚道:“既承台命,何敢惮烦,一发请教。”王仲吉想了一会,忽说道:
人加于我,我加人,人独无仁。
康梦庚随口应道:
吏即为官,官即吏,吏真有利。
这一对,把个王仲吉一发气得火星直爆,便发作道:“孩子家学这等轻薄,若以此处世,恐为取祸之道。”康梦庚听见骂了他孩子家,也大怒道:“彼此应酬,原系文墨雅道,怎出言如此村野。若县丞可以祸福人,则吏员之威亦赫赫矣。”王仲吉道:“你只恃父亲荫下,略无忌惮,终身之忧,自在他日。今日也不与你计较。”康梦庚道:“幸是父亲荫下,却不曾仰人鼻息,窃人权势,好不扯淡。”王仲吉见语语刺心,只大嚷大闹。待要手舞足蹈起来,亏得众家人,如飞报知康燮。康燮连忙走出厅来,着实赔情。把儿子责备一番,又向王仲吉解释一番。王仲吉见康燮赔了礼,反不好意思,只得忿忿的出门去了。自此,康燮吩咐了管门家人:“凡是会小相公的,只说往山中读书,一个也不放他见面。”康梦庚转得埋头攻书。
到次年七岁上,文艺已是精通。不料,是年母亲已殁。不止半年,康燮也成了痰疾,相继而亡。康梦庚擗踊哭泣,哀毁尽礼。丧服甫毕,到九岁,就进了学。合城士夫之家,俱欲与他联姻,他却目空今古,定要娶个绝世佳人,那寻常脂粉,漠不关心。但与他作伐议亲的,俱一例辞谢。
到十一岁上,不期昔年与他口角的那个吏员王仲吉,果然到京里,用了些银子,托了些势要,恰谋升了平阳县知县。只因睚眦未释,积恨在心,到任之后,又闻康燮已死,存有个报复之念。康梦庚是伶俐的人,已知他来意不好,即收拾了千金,往布政司起了纳监文书,竟到南国子监,援例坐监读书,把家中一切事情归结停妥,托与一个诚实忠厚的老苍头掌管。王仲吉知他已不在家,也只罢了。康梦庚却一心在监用功。坐到年月满了,便想出外游学。
是年已十三岁,便有个访求淑女之意。金陵名胜,领略殆遍。因他眼界太高,视为无物。或貌不称才,才不称貌,都不寓目。闻苏州佳丽,便拟一游。带着两个家人,一个叫做朱相,一个叫做王用,到水西门觅下了一只江船。渡过了江,到镇江府,也待盘桓几日,便在城里寻了个下处住着。天色尚早,在街上闲走了一回。抵暮来寓,店家搬进饭来,只听得间壁有小木鱼声,在那里念金刚经。康梦庚便问店家道:“这邻居是个庵院么?”店主人道:“不是庵院,是在家出家的,老夫妇两口儿,吃斋布施,极是好善。这是他老婆子,在那里诵经,老儿在外头做法会,尚不在家哩。”康梦庚听着,也不在话下。吃完晚饭,因船里不自在了,思量早睡。睡不多时,只听间壁木鱼声渐渐息了,经已念完,忽叹口气儿,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口里絮絮叨叨,不知说些甚么。康梦庚疑惑留心。要听,再不仔细。又听了半晌,忽放声号哭起来。说道:“世间恶人也多,再不见丧心到这个地位。与他又无仇恨,杀了他夫妇妻两口罢了,只两岁的一个小孩子,晓得些甚么,也把来杀死。人说天理最近,报应甚速,这等看起来,何尝有甚报应,天理也是没有的了!”说罢,又号啕痛哭。听得那老儿也回来了,反埋怨那婆子道:“你怎不知利害,沿街浅巷,万一被人听见,吹到他耳朵里,我这两口儿,都是个死哩。”那婆子便不做声。康梦庚逼清听见,大骇道:“清平世界,难道有如此穷奇!这等说起来,则他一家,已抱奇冤异屈。若一郡之内,不知人也杀害过多少了。我生平最有肝胆,终不然这样不平的事,竟坐视不成。好歹明日叫他来,问个明白,就替他伸一申冤,也除了镇江一郡的大害。”说罢自睡,一夜里,但闻有悲咽之声,却并无言语。有诗为证:
情词惨切不堪闻,生死关头说与君。
赖有平阳贵公子,千秋意气激孤云。
到了次日,康梦庚侵早起来,就叫店主人,请那老儿过来讲话。那老儿不知就里,连忙走来。康梦庚叫他到房里坐下,问道:“老丈尊姓?”老儿道:“姓韩。不知相公有何事呼唤?”康梦庚道:“昨晚偶闻老丈家中,似有冤屈事情,特请来相问一声,并无别话。”那韩老儿见查问他夜来之言,知已漏泄,恐怕惹祸,转慌张掩饰道:“老妻因死了两岁的一个儿子,故此在那里怨天恨地,不期惊动了相公,着实有罪,但并没有甚冤屈之事,相公敢误听了。”康梦庚道:“岂有此理,这件事我明知不平,正欲为老丈伸一臂之力,如何转要瞒我。”韩老儿连忙摇手道:“相公莫说罢,留我这穷性命再活几年,不要你招揽些祸事出来,害我受累。”康梦庚笑道:“怎这样害怕。你好好对我说知,还你没事。若执意隐忍,我便到县里出首了。等官府拿你去问,怕你不说。”韩老儿见康梦庚压量他,没奈何,只得苦告道:“说便待我说,只是相公真个莫要连累我。”康梦庚道:“这个不消你叮嘱。”韩老儿方直说道:
“这城里有个豪恶,姓屠,号叫做明命。生平的恶端,一时间也说他不了。他又有个恶奴,叫做屠六,最有机变。假如要害这个人,他两个一顿商议,就摆布他个死了。若见人家妻子或闺女们,稍有几分姿色,便明奸暗占。见人家良田美产,则白占强吞。市中有生意得利,即令奴仆把持,不容第二个人做。大小衙门书吏,都用子弟充当,不许被害人控告。但有告他的,便接起呈状,把他处个灭门。因此,外面送他个口号,叫做屠一门。所以人只吞声饮恨,怎么肯把性命送他到他手里。至于家庭秽行,不一而足。其最大者,如强奸嫡妹,宣淫庶母。总之,说不出他万分之一。”
康梦庚听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咬牙愤怒道:“依老丈说起来,竟是个人中枭獍。镇江一府,竟没个有胆力的除他,岂不可恨。”韩老儿道:“昨夜老妻痛哭,虽非寒家之祸,却亦有个瓜葛,所以悲伤。这城里有个娄仲宣,夫妻两口,尚是青年。原薄薄有些储蓄。这娄仲宣,时常在外,处个馆儿。不料前年,误被这屠一门请在家里。彼时,屠一门嫡子尚幼,单教他一个承继的嗣子恩官。这件事,不说便罢,说起来真个心惨。只因新岁,屠一门同恩官,到娄仲宣家拜年。娄仲宣却不在家,屠一门定要请他娘子相见作揖。他娘子姜氏,偏偏是镇江城里第一个绝色,还不上三十岁,端庄静一,再不肯轻易见人。这日,正是冤孽,被屠一门勉强不过,只得走到屏门口。屠一门看见,作了个揖,立起身来,口里虽说些套话儿,两双眼已注定在姜氏身上。姜氏见他颜貌不良,就缩身进去。屠一门怅望了一回,才同恩官出门去了。后来,姜氏怀妊七八个月。娄仲宣虽则坐在屠家,却一心记挂着家里,每日老早解了馆回来。不料屠一门,自从见了他娘子标致,日夜与屠六算计,要害死姜仲宣。
“一日,算计定了,向先生道:‘师母有妊,先生本当在宅,临时便于照顾。但小儿顽劣,又不能荒废。昨夜与老荆算计,除非把小儿带到宅上,就先生教诲。至于薪水之费,小儿自有薄蓄。恐家下料理不便,只将他带去,安顿在宅上,以便照管。’娄仲宣只道果然体谅他,不胜之喜,便满口应承。屠一门便叫家里人,卷叠铺陈,收拾箱笼,唤几个粗使人,扛的扛,抬的抬,先搬去了。又留娄仲宣,吃过午饭,然后令恩官到里头去了一会,不知做些甚么勾当,才教他出来,同着先生回家。有诗为证:
斯人不必问伊何,吴俗呼为大阿哥。
若过英雄投旷眼,行藏原只似幺馍。
“娄仲宣师弟二人,到了家中,把行李箱橐,都收拾到内里去,书案什物,才铺排的停当。只见那屠恩官,口叫腹疼,要去出恭。娄仲宣领他到后边坑厕上,出了恭来,一发痛的凶了,神思渐觉昏沉,娄仲宣连忙扶他到床上去,把被与他盖定,叫他静卧片时,自然就好。过不上一茶时候,只听得在床上大喊一声,翻天搅地的响动。娄仲宣慌忙走去看时,只见那屠恩官,七窍迸裂,鲜血满床,扒跳而死。”康梦庚惊道:“这是何故?”韩老儿道:
“你道为何?原来屠一门真正是个灭伦丧心的禽兽,已将嗣子恩官,服了毒药,要陷害娄仲宣于死地,便好谋占他老婆的意思。”康梦庚听到其间,拍案怒叫道:“师长伦分最重,无辜置之灭门。嗣子谊属至亲,而复忍相残害。恐禽兽中,亦未必有此。”韩老儿道:“相公,说到后边,还惨哩。那时,娄仲宣慌了手脚,连忙报知屠家。屠一门假意惊骇,到娄家验明了,就变转脸皮,只说他见了箱橐中金银什物,起了不良之心,谋死了他儿子。随报了本县。那知县,又是个昏官,兼受了些贿托,把娄仲宣捉来,不由分说,就动夹棍。可怜娄仲宣,是个斯文懦弱的人,那里当得起极刑。一时有口莫辩,便招认谋财害命是真。当下录了口供,到家搜验,箱橐中止有砖瓦石块,并无财物。原来都是屠一门假装锱重,故意张扬耳目,暗伏下陷人的恶计。众差役见是人命重情,需索恣饱,又复罄卷衣饰而去。姜氏无路号天,哭倒在地,好不可怜。差人报到县中,知县见锱重已失,情兴索然,认是娄仲宣盗换的手脚,一发大怒。又加上三十大板,下在狱中。遂着地方,把尸骸盛殓,发坛安置。其时,娄中宣监门使费,及饭食医药等项,可怜姜氏卖田变产,竭力支持。屠一门恐怕他往别处告理申冤,却令屠六朝夕伺察,绝不许一人到娄家往来。若有走动通风的人,便暗暗使个计儿,灭了他口。屠一门算,娄仲宣问成死罪,谅无生理。便悻悻然想要谋姜氏到手受用,因央几个惯走脚通风的卖婆,吩咐他到娄家,曲劝姜氏,顺从之后,重有相谢。谁知,那姜氏洁若冰霜,凛不可犯,真个比共姜的节操还胜二分。一涉非礼之言,便严词厉色,正言斥责。屠一门见说他不转,又将金银珠宝,动他的心。那姜氏,却视如粪土,掷之户外,略不沾染。”
康梦庚听了,踊跃赞羡道:“世间有这样贞节妇人,真是可敬。”韩老儿道:“因为他坚守那贞节两字,就弄到杀身之祸。屠一门没法,只得又将利害吓他,他也全然不睬。却说道:‘死生祸福,虽系于天,实由于人。然人所重者节义,所轻者死生。倘有祸福,听凭吩咐。我此身只有一死,决无第二条念头,不要认错了。’屠一门闻知这番说话,想道:‘即善策不行,只得要用狠着了。’遂与屠六商量,要使个劈空妙手,处他进退无门,生死不得,等他受尽苦楚,不怕不回心转意了。”
不知韩老儿说那屠一门与屠六,毕竟算计怎么样的狠着出来,才可改移得姜氏铁石般的念头?且看下回分解。
总评:
伊长庚困厄一生,忽逢知己,而又推恩荐引,人意所料,自是一个解元。岂知遇而不遇,盖天意耳。然此案非试官之失人,亦非天意之颠倒,乃是做小说的善为下文康梦庚张本。
§§§第三回安排巧计淫尼借巧遇以兴灾
硬拉女情烈妇为奸夫而殉节
词曰:
烈焰殃身,毒锋销骨,铙他智者逃难脱。安排巧计入牢笼,张施密网为营窟。术恃钱神,家藏金穴,凭他何处伸冤屈?当途能藉孔方回,浮沉况有阴谋合。
右调《踏莎行》
话说康梦庚听韩老儿说,屠一门用狠计要害姜氏。便不平道:“此妇恁般贞烈,真可与日月争光,为天地振气,这厮反用甚毒计陷害他,人之无良至此。”韩老儿道:“那日,姜氏正腹痛临娩。不料屠一门因前日三番四复,劝他不转,心下怀恨,遂与屠六算计。屠六道:‘他反因安居无恐,恃着骄慢,还不曾尝我们的厉害呢。今我弄个小计儿,弄他七死八活,经此苦楚,那时怕他不低头从顺。’屠一门道:‘说得有理,如今用那个计儿好?’屠六道:‘一些不难,只消夜里放起火来,烧掉他房屋,等他无处安身,烧完他家伙箱笼,使他衣食断缺。那时他要饭吃,要衣穿,要屋住,怕他不走那一条路。’屠一门拍手狂笑道:‘果然好计。’即守到更深人静,带了火种,两个悄悄到他门首,把些干柴,从户槛下煨将起来。一时间烟尘顿起,烈焰腾空。可怜,延烧邻里数十余家,不分玉石,尽成灰烬。幸得姜氏临产腹痛,尚不曾睡。听见火起,慌了手脚,欲待搬抢些东西出去,无奈疼痛难行。又见火势来得甚快,只得空身,捧定肚子,勉强逃出后门,已是教场。回头望着火光,一发凶盛,眼睁睁看那房屋什物,烧得罄尽,哭个半死。反因走动了几步,腹中一阵疼来,坐倒草地上,胎已下了。可怜姜氏,血晕在地,又无人在旁,扶他一扶,叫他一叫。半晌才得苏醒。满身血污,苦不忍言,只得挣起手来,把胎衣退去。却喜是个男身,便向地下拾块碗片儿,割断了脐带,解条裙子,把小儿裹好。”
韩老儿说到此处,便禁不住痛哭起来。康梦庚也觉心惨,坠了些泪。韩老儿道:“姜氏此时,欲待再走,却又挣不起来。正叫苦叫屈,只见一人,手提着盏灯儿,远远走来,各处照看。照着姜氏,就立住了脚。姜氏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少年尼姑。心下欢喜,便道:‘师父救我一命。’那尼姑道:‘娘子分娩了么?怎不到家里去?’姜氏道:‘这回禄之处,便是家下,已遭焚毁。’尼姑道:‘这怎么处?我欲待搀扶你到那里去,安置了才好。只龌龌龊龊的,怎么着手。’姜氏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愿师父方便。’尼姑道:‘佛门清净,本不好沾染。但救人危难,也是阴德。我的净室,去此不远,到我那里歇歇再处。’说罢,便扶他起身。姜氏靠定尼姑肩背,一步一步,挨到他净室里。”康梦庚道:“这等,亏着那尼姑了。”韩老儿道:“咳,相公便这般忠厚信人。你见出家人,真个有好人么?这尼姑叫做彻凡,从幼处女在家,便与那屠一门,奸情败露,没奈何出了家,淫心未改,仍旧往来。恐庵院露人眼目,不好出进,屠一门有三四间小房儿,高柳长松,假山花木,点缀得十分幽雅,在教场左侧,没人往来之处,与彻凡住下,将个维摩精舍,做了兰房洞天。这夜,既放了火,算定姜氏,必出后门躲避,故预先嘱咐彻凡,到火起之后,往教场里寻救姜氏回去,做个脱钩入网之计。”康梦庚道:“这奸恶,何苦用此深机,坏人节行。”咬牙切齿,十分愤恨。有只《桂枝儿》嘲那尼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