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占地面积达3378平方米的郑和史迹陈列馆,我见到了一座别出心裁的郑和雕像。与普通名人雕像不同的是,这是一尊半身塑像,包括基座在内,高不足一米。然而,就是这样一尊矮矮的塑像,却给了我一种少有的震憾。塑像立于室外空旷的院内,没有半点遮盖,一如当年在大洋上昼夜星驰的颠簸,郑和的雕像与大自然的春夏秋冬、风雨雷电融为一体。当然,也有绿树、鲜花在塑像四周环绕,还有温柔的月光、明媚的阳光与和煦的海风浸润沐浴。郑和的半身雕像以坚稳厚实的大地为根基为依托,高昂的头颅透着一股坚毅与自信,深邃的目光仿佛穿过了重重迷雾,越过了无垠的时空。面对塑像,我不仅没有感到它的矮小,反而觉得周遭的一切,也在郑和那高昂的头颅、坚毅的神态与穿透性目光的烛照下,变得熠熠生辉。
郑和立足于大地,却献身于海洋,他的身子永远面向大海,目光是那样地义无反顾。是的,只有辽阔无垠的海洋,才是他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处。作为一名太监,无论官职多高,本领多强,在世人眼中,也会藏着一丝鄙夷与不屑。俘虏与太监的双重身份,自儿时起,就如影随形地伴随在他左右。难能可贵的是,屈辱身份不仅没有击垮郑和,不仅没有带来畸型与变态,反而激发他建功立业的志向,以补偿命运的不公。在郑和身上,我们真的半点也没有感到太监的委琐、阴暗与狭隘,正如他那英俊魁梧的外表,郑和的内心,也算得上一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名真正的英雄。然而,不论郑和如何坦荡赤诚、聪明果敢,可太监身份总会不依不饶地将他纠缠,他不得不时时听命受制于人。只有在浩翰的大海,他才是至高无尚的统帅,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太监身份,才能获得少有的自由与洒脱,发挥他的智慧与才华。
我们虽然无法知道郑和的个性特征及真实心态,但从他一生的阅历与行止来看,可知他是一个多重的矛盾复合统一体。郑和受过阉割不是一名正常的男人,但外表的高大伟岸遮掩了内里的生理缺陷;他受命于皇帝不得不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在海上却是至高无尚的唯一统帅;他一生信奉伊斯兰教,同时也是一个佛家徒,并对道教神祇妈祖顶礼膜拜;他有着昂然的头颅与自信的目光,但在皇帝、天神、大海、风暴面前,却时时感受渺小、无奈与惶惑;他对航海活动有着深刻的认识,认为“国家欲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海上”,可是,却在皇帝的授命下盲目追求政治效益,将大量的银钱掷诸海洋,置经济利益于不顾;他向往大海,远航西洋诸国,死后也葬身大海,而心灵却无法真正皈依海洋,不得不在陆地留下一个衣冠冢;他受儒家思想及皇权阴影的束缚,不论航行多远,也无法摆脱内陆帝国封闭而偏执的专制体系;他的航海事业广为传颂,可不得不同时承受诸多非难诋毁……
后人眼里,郑和已不仅仅是一个个体的人,他代表着七下西洋的浩荡船队及无数士兵水手,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华夏文明的象征,是中外学者研究、剖析中国古代社会、中国海洋文化的一个特殊符号。我们发现,郑和所代表的中国大航海活动,一如他本人,也充满着种种悖论:在海禁的背景下,郑和将中国古代的航海运动推向峰巅;峰巅过后,便是无可挽回的航海低谷;中国古代的航海技术一流,却少有一流的航海家,且效益极为低下;西方航海民族远涉海洋的内在驱动力,第一要素是经济与市场,郑和下西洋却正好相反,船队欲扬大明王朝之威于海外,以巨大的经济损失换来“万国来朝”的虚幻满足;明王朝经略海洋,并不真正重视海洋,而是将海洋视为比“化外之地”还要等而下之的水域;郑和1433年于返航途中客逝古里,65年后,达!伽马远洋探险也抵达这里,于是,印度古里成为中西角色转换的一个见证与标志,中国封建王朝从此疏离海洋,放弃海权,走向衰落,西方世界则由此敞开胸怀,通过麦哲伦的环球大航海将世界联为一体,逐步走向兴旺、繁盛与强大……
其实,郑和及所代表的航海活动所表现出的种种悖论,实则透着中华帝国根深蒂固的黄土文明的种种内在特性。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是两种有着不同区别的文明形态,大海的波涛潮汐、神秘莫测、危机四伏、航行流动、航线变化、开拓进取与田土的固定不变、耕种的周期循环、收获的相对稳靠、生活的循规蹈矩;大海的广阔空间、开放胸怀与一亩三分田的拘束狭小、封闭意识;水手的勇敢无畏、船队的精诚合作、首领的民主推选、船员的自由组合与农民的内向保守、各自为阵、长者权威、血缘关系、乡土情结……举凡农耕与航海所具有的种种特性,皆形成一种极为鲜明的对比与反差。正是这种种互异,构成了农业文明与海洋文明相互区别的具体内容及本质特征,也形成了中国与西方海洋国家在科学技术、政治制度、民族精神等方面的巨大差异。
在此我们不妨引述一段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关于大海与人类关系的描述,也许会加强读者对海洋文明的认识:“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的无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因为勇敢的人们到了海上,就不得不应付那奸诈的、最不可靠的、最诡谲的元素,所以他们同时必须具有权谋——机警。这片横无边际的水面是绝对地柔顺的——它对于任何压力,即使一丝的风息,也是不抵抗的。它表面上看起来是十分无邪、驯服、和蔼、可亲;然而正是这种驯服的性质,将海变做了最危险、最激烈的元素。人类仅仅靠着一叶扁舟,来对付这种欺诈和暴力;他所依靠的完全是他的勇敢和沉着;他便是这样从一片巩固的陆地上,移到一片不稳的海面上,随身带着他那人造的地盘,船,这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巧妙的动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
海洋文明推动了世界一体化进程,一部世界近代史就是一部海洋文明史,海洋文化实质上就是世界文化,海洋强国也是世界强国。一个濒临海洋的大国,如果着眼点仅仅局限在陆地领域而忽视辽阔的海洋,必将由强而衰饱受蹂躏。
中国是位于东亚的大陆国家,也是濒临太平洋的海洋国家。中华文明中自然也有海洋文化的因子,但那只是一种从属,一个微不足道的构成部分。中国的海洋文明,就本质而言只能是近海文化与海洋农业文化。我们看待海洋,自古至今,只是从陆地的角度出发,在黄土文明及农业文明的框架中兜圈子。以陆地为中心的视野束缚了一切,使得中华民族似乎患上了一种“海洋恐惧症”,无法真正迈向海洋。即以中国航海运动达至峰巅的郑和下西洋来说,说到底仍是黄土文明、农业文明的一种延伸,算不上严格意义的海洋文明、蓝色文明。郑和下西洋拉开了世界航海史的序幕,却将海洋空间与发展机会拱手让给了西方海洋民族。于是,海洋贸易、海军无可更移地成为近代世界历史的宠儿。
中国是一个海洋大国,却不是一个海洋强国。只有当我们变换角度,转换视野,从海洋的角度看海洋,从大海的视角看陆地,变重陆轻海为海陆并重,海权意识与陆权思想兼备,才有可能真正进入海洋文明的层面与蓝色文明的范畴。比如对国土的认识,就不能局限于960万平方公里,必须算上拥有主权及管辖权的内海、领海、毗连区、专属经济区、6500多个岛屿等多达300万平方公里的海域。陆地面积加上海洋国土,1260万平方公里,才是中国国土的实际面积。
禁海几亡,开海当盛;背海而衰,向海则兴。人们对海洋的认识已上升到一个新的发展高度,并形成了如下国际共识:21世纪是海洋世纪,海洋发展将成为世界发展的主题,海洋正成为人类的第二生存空间,谁拥有海洋谁就拥有未来……
如果我们放开视野,将眺望的目光越过大陆,投向占地球三分之二的蓝色海洋,就会发现,分割海洋、重定版图,已成为当代国际关系的一大热点。1996年,中国签署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随着该条约的生效,海洋地缘格局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全球海洋面积已有30%划归世界各国管辖海域。海洋所具有的重要战略地位及拥有的丰富资源,使得海中小岛成为各国纷纷抢夺的目标,或登岛调查公布数据,或设主权标志,或建军事基地,或输入人口。昔日的岛屿之争,是主权之争与军事要地之争,今日已演变为资源之争、经济之争与战略要地之争。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殖民及掠夺的野心,但自己的“地盘”,却容不得他人染指。而应属中国管辖的300多万平方公里的蓝色国土,却有一半被周边八个国家单方面划为己有,成为“争议区”,相当于我国陆地争议面积的九倍。特别是日本在钓鱼岛及台湾问题上的所作所为,更是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海洋意识半点不可忽略!
郑和史迹陈列馆内,珍藏着郑和当年刻立的《天妃灵应之记》碑。作为镇馆之宝,石碑存放在一个特制的玻璃橱柜内。石碑高大、古朴而厚实,这是至今唯一留存的叙述当年远航盛举的见证之物,碑文虽只1177字,却留下了郑和下西洋船队行踪的详细记载:“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视诸夷域,迥隔于烟霞缥缈之间;而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者,诚荷朝廷威福之致,尤赖天妃之神护佑之德也……”读着这段气势恢弘的描叙,郑和当年经营南洋诸国的情景,不由得生动而真切地浮现在我们眼前。人类来自海洋,只有当我们纵横海洋之时,才能见到原始而率真的本性,才能显出应有的阳刚与智慧,才能进入昂扬与饱满的状态,才能获得应有的虔诚与敬畏,才能得到真正而全面的发展……
今天,该是我们重返海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