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李贽调往南京刑部任职。当时的南京,讲学十分盛行,李贽常常参与其中,结识了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之子王襞,并拜他为师。与此同时,李贽还受到王学左派著名学者王畿、罗汝芳的直接教诲。泰州学派及王学左派师承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虽属儒家一脉,但对儒学教条特别是程朱理学是一种淡化与反拨。王学认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倡导“良知”说,主张“良知”是衡量一切事理的标准。而泰州学派及王学左派则更进一步,他们标举自然人性旗帜,抨击“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锋芒直指朱熹内圣之学的绝对伦理主义。在南京刑部又是五年,李贽的学问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成为深孚重望的学界名流。李贽对王阳明心学、泰州学派及王学左派并非一味地认可与接受,著名的“童心说”便是加以扬弃改造的结果。
由学习钻研,到参考借鉴,再至自我创新,李贽走过了一条不断求索、刻苦精进的艰难漫长之路。
在辗转南北的任职期间,李贽结识了许多以心相许的朋友,而对他人生起着举足轻重作用与影响的,当属耿定理与焦竑两位知己。
焦竑字弱侯,号澹园,江宁(今江苏南京)人,16岁便入选京兆学生员,50岁考中状元,任过翰林院修撰、会试同考官、皇长子讲官等职。他虽比李贽小15岁,但两人一见如故,相处时促膝论道,分别后书信往还。
耿定理字子庸,号楚倥,黄安(今湖北红安)人,不求功名利达,只重潜心问学。耿定理有一声名显赫的兄长耿定向,号天台,任过刑部右侍郎、户部尚书,著有《耿天台先生全集》,是明朝有名的理学家。耿定理与耿定向虽为兄弟,一段时间,耿定理还以兄长为师,但两人思想却有着严重分歧:哥哥耿定向严守封建礼教,将其作为行事准则;弟弟耿定理呢,则追求自我心性的自得与完善。于是,耿定理与兄长耿定向越来越疏远,而与李贽则越走越近,最后成为生死之交。
李贽由南京走水路赶赴姚安,途经耿定理老家黄安,自然要舍舟上岸与好友一聚。逗留期间,李贽想将家属留在黄安,并与耿定理相约,待三年任期一满,便来此定居,专心访友求道。妻子黄氏坚决要求同行,李贽没有办法,只得携妻前往云南姚安就职,但还是将女儿和女婿庄纯夫留在了湖北黄安耿家,为此后的隐居埋下了“伏笔”。
李贽不愿做官,并不等于他在任上无所作为。三年姚安知府,李贽可谓兢兢业业,勤勉有加。他宽以待人,与少数民族和睦相处,关心民间疾苦,注重社会公益事业,兴修水利,建盖书院,开办公学,一时间深得民心。而三年任期一满,李贽便摞下挑子,封印闭门停办公务,坚辞不干了。经过七次上疏,又面请前来云南考察地方官员的巡按御史批准,这才获准致仕。李贽辞官消息传出,当地“士民攀卧道间,车不得发”。为纪念李贽,姚安百姓还特地为他建了一座生祠。
摆脱官场的名缰利锁,李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自由,他与妻子黄宜人取道三峡,由云南姚南赶返湖北黄安。如果不是耿定理,李贽辞官之意不会如此坚决,也不会选择黄安隐居。李贽奔好友耿定理而来,正值耿家老太爷去世不久,在朝廷任职的耿定向也回到了老家守丧。兄弟二人对李贽礼遇有加,并在耿家别业“天窝”为李贽一家专门建室筑居,使他大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
在天窝隐居之初,李贽与耿定向思想不合,虽常有龃龉,但有耿定理从中调和,倒也相安无事。然而,三年后,年仅51岁的至友耿定理突然病逝。李贽辞官千里迢迢赶赴红安,就是奔耿定理而来,没想到这位至交却先行撒手而去,不仅给李贽心灵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对他以后的生活也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因思想不同,尽管耿定向守丧期满又赴南京任职,但两人书信往返中,矛盾已日趋尖锐且公开化。耿定向担心李贽留在黄安“天窝”带坏耿家子弟,不禁生出赶走李贽之意,而又不便公开撕破脸皮,只好委婉行事,或信中一个劲地旁敲侧击,或托朋嘱友暗示李贽。李贽自然不想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长留黄安,适逢邻县麻城四大望族之一周柳塘及女婿曾中野盛情相邀,并在县城买下一间大屋供他居住,正置身尴尬境地、另寻别居的李贽,自然爽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
举家移居麻城,没想到夫人黄氏节外生枝,坚决不从。快60岁的人了,黄宜人不想再东来西去地颠沛流离,四处漂泊;女儿女婿也劝李贽回乡定居,以求落叶归根。而李贽却是坚决不肯迁回福建泉州,双方追求不同,想法不一,意见不合,难于统一,最后只得各奔东西。李贽拿出为数不多的积蓄,让女儿女婿陪夫人黄宜人归返故乡;而自己,则毅然离开生活了五年的“天窝”,孤身一人前往麻城。
李贽将位于麻城县城的居所取名为维摩庵,标志着他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年后,李贽剃度出家,从维摩庵搬到离县城约30里外的龙潭芝佛院,索性做了一名和尚,自号“龙湖叟”,并写诗明志道:“空潭一老叟,剃发便为僧,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一旦离开黄安,李贽与耿定向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加尖锐化、公开化。一个在麻城隐居,一个在南京做官,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虽然远隔千里,却不影响两人相互间的指责与攻诘。他们通过书信,将个人主张洋洋洒洒、淋漓尽致地诉诸笔端。你挑战,我回应;你阐述,我批驳;你攻击,我指斥……就在书信一去一返的“礼尚往来”中,一对论敌“捉对儿”搅在一起厮杀。没想到这场特殊的论战竟持续了十年之久,“刀光剑影”难解难分,杀声震天惊动朝野。李贽反孔,耿定向尊孔;李贽向“名教”挑战,主张“拆篱放犬”,倡导心性,追求思想解放,耿定向“重名教”,竭尽全力维护旧的伦理纲常,不可越雷池一步;李贽认为不必以孔子来衡量一切,“人人皆可以为圣人”,耿定向视孔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并以“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加以反驳……其实,李贽反对的,是经由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的孔子;他指斥的,是将作为诸子百家之一的儒学僵化了的反动儒教;他抨击的,是那些借孔子之名扼杀人性的伪道学家。而对孔子本人,李贽并不反对,他出家礼佛的芝佛院内供奉着两幅巨大画像,一幅是释迦牟尼画像,另一幅,就是他专门请人订做的孔子画像。
论争的结果,就是《焚书》的问世——李贽将写给耿定向的论战书信、函件尽数收入其中。这不仅激怒了耿定向本人,更惹怒了他的那些故旧门生;他们不仅口诛笔伐,还利用手中权力或可控资源,对李贽直接施暴迫害。由昔日的友人一变而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虽令李贽伤心、寒心,然而,为了思想,为了真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大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气慨。
李贽在龙潭芝佛书院一住就是十年有余,他的第一部著作《初潭记》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在此编纂而成,尔后,又创作、编辑了《焚书》、《说书》、《因果录》、《史纲评要》、《读升庵集》、《孙武子十三篇》及《藏书》的主要章节,还批点过《水浒传》、《西厢记》、《琵琶记》等小说戏剧著作。概而言之,李贽一生中的主要著述,大多是在龙潭完成的。龙潭风景幽美,有着一股灵动的气韵,不仅适合隐居,更能激发创作灵感,李贽还在这里为自己建了一座藏骨塔,拟作为安息长眠与永恒的归宿之地。
李贽出家后,好友焦竑担心他独自一人孤寂,便托新科进士袁宏道出差返回故乡荆州时,顺道前往麻城探望。袁宏道或独自一人,或与小弟袁中道,或兄弟三人一同,曾先后三次来到龙湖拜会李贽,一住就是一月或数月。正是与袁氏兄弟切磋求道的过程中,李贽的“童心说”逐渐成熟,于万历二十年(1592)写下了《童心说》一文,指出“夫童心者,真心也”,而人们行事作文,大多属“假言”、“假事”、“假文”,这样的人,自然也是“假人”。欲现童心,必须剥去遮蔽其上的雾瘴,使其露出无瑕的“最初一念之本心”,只有那些未曾失却童心之人,才是真正的大圣人。受李贽思想启发与影响,“公安三袁”针对当时文坛前后七子的复古论调,树起了一面文学改革的大旗,创立了“性灵说”,主张文学作品应“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影响并扭转了一代文风。
面对李贽出家的麻城龙潭自然风光,袁氏老大袁宗道大为惊叹,没想到“泉石幽奇如此”,不由得舞动一支生花妙笔写道:“龙湖,一云龙潭,去麻城三十里。万山瀑流,雷奔而下,与溪中石骨相触,水力不胜石,激而为潭,潭深十余丈,望之深青,如有龙眠。而土之附石者,因而夤缘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树红阁,隐见其上,亦奇观也……”
每每读至于此,我的眼前,也就出现了一幅生动迷人的山水胜景,对李贽情有独衷的隐居之所龙潭,充满了无限的神奇与向往。于是就想,无论如何,得上那里走一遭才是。
2001年5月中旬,我终于撇开俗务,乘上了由武汉开往麻城的客车。此时的麻城,已由县改为市。麻城市文联对我的到来十分重视,市文联主席、著名诗人熊明修先生不仅请来了当地对李贽素有研究的学人座谈,还备了一辆专车陪我前往龙潭。
驶过横跨举水的东门大桥,便出了麻城市区。小车在蜿蜒崎岖的乡间土路颠簸了半个小时,驶上一座光秃秃的土丘,便听得同行的向导大叫一声“到了”。
哦,这里就是400多年前李贽的隐居之所,芝佛院就建在我们脚下这座名叫钓鱼台的山丘上,山下面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龙潭湖!
跨出小车,我站在山坡上搜寻李贽遗迹,眼前虽有两座寺庙,仔细一看,却是两座极为简陋的道观,里面供奉的也是道教神祇,与当年的芝佛院已无半点干系。
一行人缓缓步下山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的河床上流淌着的一线浅浅的溪流。实在难以想象,这里就是李贽曾经生死相托的龙潭,是袁宗道描写的“万山瀑流,雷奔而下”的龙潭!
当年的龙潭已变得面目全非,潭还在,唯余一汪浅水;潭边残石历历,仍可见出激流冲刷的痕迹;潭底清澈可见,连一条小鱼都没有,遑论卧龙潜藏其间?
其时,太阳正在落山,几抹余晖斜斜地射了过来,河床上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我不由得仰望四周,一时间,眼前就出现了当年的龙潭胜景:湖水荡漾,烟波浩渺,一座座山岭隐现其中,万千瀑流激荡而下,如雷声轰鸣,汇入深不可测的龙潭……当年的“公安三袁”,拜访李贽后归返故乡荆州公安县,正是从龙潭出发,顺阎家河驶入举水,然后进入长江……
然而,400多年后的今天,周围山岭上青翠的树木不见了,开山造田时被砍伐一空;上世纪中叶修建水库,流经龙潭的阎家河水骤然减少;不久河流改道,龙潭湖水便彻底干枯,唯剩一泓小溪不绝如缕了。而这一切,都是人工改造的结果!
遥想当年,明朝统治者、社会传统习俗、儒教伪道学汇成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力量,也想改变李贽。只是李贽犹如一根中流砥柱,虽屡遭巨创,仍顽强地挺直腰身,坚立不仆。
李贽隐居龙潭之时,是他硕果累累、声名远播之日,也是他大起大落、饱受折磨之际。
他剃头出家,却有意留下胡须;进了佛堂,又不认祖师;做了僧人,还大口吃肉……这些,都被时人视为异端。他广收门徒,即使女子也不避讳,信函往返不说,还亲往女徒家授课,被道学家们视为大逆不道。他的第一部著作《初潭集》在麻城第一次刻印,就轰动一时,当即抢购一空,此后的《焚书》、《藏书》更是声名远播,传遍中华大地。正是这些振聋发聩之作,却被封建卫道士蔑称为“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谤书”。他与袁宏道在武昌一同游览黄鹤楼时,遭到一伙受假道学家们指使的泼皮围攻、辱骂与殴打。他受到耿定向门生、湖广按察司佥事史旌贤的威胁,要以“大坏风化”的罪名将其驱逐,李贽针锋相对:“我可杀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李贽已是74岁的年迈老人了,当权者仍不肯放过他,地方官员冯应京雇佣一帮打手前往芝佛院迫害李贽。李贽在友人的帮助下得以逃脱,可暴徒们却不肯善罢干休,又一把大火烧掉了龙湖芝佛院,还将李贽为自己准备的永恒归宿之所——藏骨塔捣毁清除……
黄安留不下他,麻城容不得他,那么,其他地方又如何呢?
年迈苍老的李贽举目四顾,不由得悲从中来,大地茫茫,哪里才是他的归宿之地啊?
正当李贽出走麻城,辗转河南商城黄蘖山中避祸时,曾任过知县、御史的马经伦闻讯,不顾数千里之遥,冒雪从北京通州(今北京通县)赶到黄蘖山中陪侍。
马经伦为人正直,常仗义执言,好打抱不平,任御史时因胆敢抗疏当朝皇帝神宗而被贬为一介平民。李贽的悲惨遭遇使他感到愤怒与同情,不由得主动南下黄蘖山,与李贽一同研习《周易》,还写了一篇文锋犀利的《与当道书》为李贽辩护。
等到来年二月春暖,马经伦索性将李贽接到北京通州自己家中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