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的这一转变,不是简单的转变,这是经历了四十多年漫长曲折的道路才找到的归宿。他曾向往过祖国的富强,追求过自由,也幻想过“奇迹”;他也曾悲愤、忧郁、迷惘;他还试图以文学、学术研究来复兴祖国,然而一切都落空了。现在,他从党所领导的斗争中找到了他所追求过的真正的“美的所在”,找到了获得新生的大道,他带着从心底迸发出的热情和正义感,把自己像火山爆发了一样地献给真理,献给民主运动。
要斗争,就得有基础,凭过去那些古董是不行的。他开始学习新的知识、新的理论。尽管贫困饥饿的阴影始终跟随着他,尽管每天的工作、活动排得满满的,他都要挤出时间进行学习。许多时候,他还要在夜里读那些在白天不能公开读的书刊,昏暗的电灯光射在发黄的土纸上,使得那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昏花的眼睛看起来更为吃力。但是,这些书刊中珍藏着最良好的滋补思想的营养、帮助他懂得政治懂得斗争,也帮助他更坚定、更有信心。他像一个刚启蒙的小学生,如醉如痴地汲取营养。他常说:“可惜的是,见到这些东西太晚了点,这一辈子已经过了一大半了!”随着思想的转变和认识的提高,他成为昆明民主运动中的一个杰出的战士。
1944年,西南联大组织了大规模的“五·四”纪念活动。在纪念座谈会上,闻一多讲述了“五·四”运动的经历,接着,张奚若、吴晗等也作了发言,雷海宗的发言则提出学生的天职是读书,学生过问国家的事常会由于幼稚而重于感情。这言论与会场的气氛不相适应,闻一多坐不住了,他再次起来,提出要“里应外合”打倒孔家店。以学者身份参加座谈会的闻一多,一变而为猛士,为学生的正义斗争而呐喊。接连几日,联大又召开了两次“五·四”纪念晚会,闻一多都作了精彩的演讲,人们看到了学者的力量,闻一多更看到了人民的力量。这次活动,震动了整个春城,也建立了这里民主运动的基础。
7月,联大又与其它几所大学联合召开了“‘七·七’时事座谈会”,这是继“五·四”纪念后的又一次大学师生的盛大集会,它已走出联大校园,扩大到昆明各校了。闻一多参加了这个座谈会,在长时间的讨论中,他认真地倾听别人的发言,大会主席请他发言,他都以自己不懂政治婉言谢绝了。
但是,当他听到云大校长熊庆来的一番话后,再也忍不住了,闻一多愤慨地站起来了(据报界记载,闻一多一站起来就是万马奔腾,情绪澎湃已极),以比“五四”晚会更响亮的声音即席发言。
“谈到学术研究,这哪里值得炫耀?哪里值得吓唬别人?谁不是曾经埋头做过十年二十年的研究的?谁不希望能够继续安心地做自己的研究?但是,可能吗?我这一二十年的生命,都埋葬在古书古字中,究竟有什么用?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现在,不用说什么研究条件了,连起码的人的生活都没有保障。请问,怎么能够再做那自命清高、脱离实际的研究?”
全场静静的,人们屏住呼吸,倾听闻一多这激昂战斗的诗:
“国家糟到这步田地,我们再不出来说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怕说,别人说了,呵,又怕影响了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前程。真是可耻的自私!”
“云南大学当局是这样的!我们西南联大当局还不是这样的!胆小、怕事、还要逢迎这就是这些知识分子的态度!”
闻一多正式同自己的同辈分手了,向那些自私的知识分子宣战了。他用心底的热情感染着学生,他与人民更加贴近了。人们也在大火的照耀下,看到了闻一多的崛起,称赞他的勇猛与无畏。
这年10月10日,昆明又举行了双十节纪念大会。闻一多第一次走出校门来到人民面前进行演讲。面对五千余人,他发出洪亮的声音:“用人民的血汗养的军队,为什么不拿出来为人民抵抗敌人?以人民的子弟组成的队伍,为什么不放他们来保卫人民的家乡?”闻一多将自己的满腔怒火,传递给听众,声讨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行径。演讲中,闻一多强调民主和自由的精神,“要记住昆明在国际间‘民主堡垒’的美誉,我们从今更要努力发扬民主自由的精神,我们今天争民主,争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民主政治。”就在大会进行之中,特务们还不放过机会进行捣乱。闻一多面容严肃,长髯飘拂,像尊威武不屈的雕像。
在1944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云南人民又迎来了护国起义纪念日。29年前,云南人民揭起义帜,吹响了埋葬袁世凯帝制的号角。29年后,云南各界人士举行纪念大会,要求真正的民主。这一次,闻一多是面对云南各个阶层的人士进行演讲。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是应该惭愧的,应该对护国的先烈们惭愧了,应该对在座的护国英雄们惭愧!三十年了,居然国家还像三十年前一样,难道袁世凯没有死吗?”“三十年后,我们所要的依然是民主,要打倒独裁!”
闻一多一语破的,喊出了最要害的声音。会后,激动的人们举行了盛大的游行,闻一多走在队伍之中,亲自参加到这时代的洪流之中。
闻一多不仅在各种会议上伸张正义,鼓励民众;而且经常是重要宣言文件的起草者,为了认真地推敲行文,经常彻夜难眠,同志们安慰他的过度辛劳,他则总是笑着说:“谁叫我是国文教员呢!”,是啊!他只有一支笔、一张口,但他就是用口诛笔伐,为民主而不倦的斗争。
走上新的生活后,闻一多常常说民主要首先从自己做起。1945年初,西南联大在西仓坡盖了教员宿舍,闻一多抽中了签分配到了一所住房。当时住昆华中学宿舍或搬到西仓坡是各有利弊,于是全家开民主会,以表决方式做决定。这次搬家,可说是家庭民主的体现。在教育孩子方面,闻一多也注重从己做起。一次,立鹤的一篇作文没有写好,闻一多狠狠地训了立鹤。为这,立鹤三天不出屋,不肯吃饭,一家人都不快活。闻一多也意识到这是粗暴的家长作风,于是他向孩子认错,检查了自己在教育方法上的简单、粗暴作风。闻一多作为一家之主,做到了有错就改,不摆架子。
昆明的民主斗争呼声愈来愈响亮,进步的刊物也如雨后春笋似地纷纷出现,闻一多同每个刊物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并指导编辑工作。在火热的斗争中,闻一多表现了多方面的才能,无保留地献出自己的力量。他写火热的文章,对丑恶的现实展开无情的抨击;他学习理论,积累心得,使每次讲演总是那么生动朴实,又切中时弊要害;当要刻印文件但经济不足的时候,他又自告奋勇刻写钢板,工整的小楷从头至尾一丝不苟。
在为争取实现民主政治不懈努力的过程之中,闻一多不断擂起时代的战鼓。他高度赞扬文艺的民主方向,提出要“让文艺回到群众中去”,的口号,反映出对进行革命必须与工农大众相结合的深刻认识。在如何看待历史的问题上,他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道出一个深刻的道理:历史是会重演的,但又不完全重演,恰是螺旋式的进展。以历史的眼光看待时代,是闻一多能够不断认清方向的思想武器。这位走出书斋不久的学者,思想上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在1945年“五四”又来临的时候,闻一多不顾瘦弱的身体,和青年们一道参加了示威游行。出征前,他登台呼吁:“这是行动的时候了,让民主回到民间去!”这次游行,要求民主,要求和平。当队伍经过四个小时的游行后又回到云大操场时,闻一多再次出现在高台上,他高喊:“我们今天第一要民主,第二要民主,第三还是要民主!没有民主不能救中国!没有民主不能救人民!”
这是时代的呼声,这是人民的呼声,闻一多就是这“时代的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