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初见南冰时,她是短发,瘦骨嶙峋的样子,穿着崭新而宽大的白色夏季校服,灰色麻料裙子像一条随时要掉下来的运动裤。
她走在洒满日光的走廊里,两条小鹿般纤长的腿在每一次轻轻落地时,都能将包裹在皮肤上的光芒,带得更远。
开学第一节课上,班主任鼓励大家做自我介绍,胆大的她第一个走上讲台,变声期前的少年嗓音,清脆得仿佛能徒手抓住,轻轻一揉,漫天都是芒果色的碎粉。
她要是个男孩儿,一定是我最刻骨铭心的暗恋。
初中第一年,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也不认为以后会有。我当时顶着蓬乱又半短不长的毛糙卷发,成绩中等,家境一般,几乎没有要好的朋友,很不起眼;南冰的头发黑亮顺直,成绩优异,小康家庭,是众星捧月的班长,身边有诸多校内的风云人物跟进跟出。
她不是传统的好学生,不温和也不友善,她暴躁易怒,常常能听见她对人大呼小叫,大部分时间里都很不耐烦地垮着脸,甚至还在操场打过一个男生耳光;但她笑起来也很大声,是那种突然爆发的笑,像一枚深埋在地底被人不小心踩到的烟火,短暂便灼热,漫长便绚烂。在我看来是个捉摸不透,喜怒无常的人。简而言之,就是神经病——
她就像是旋涡的中心,神秘而危险。
初二某一天,我在公交车上遇见她,以前也遇见过几次,从来没说过话,连点头微笑都没有,视线对上过也只是淡漠地假装没看见,如果将班上六十个学生划成相互联系的小团体,我和她之间,大约就是金字塔地基和顶端的关系。
“艾希!你过来。”
常在耳边响起的熟悉声音突然开口叫我的名字,那种感觉是很陌生的。我不确定地穿过人群间隙与她四目相接,犹豫地走过去。
南冰小声说:“你脸好白,一直捂着肚子。”
这瞬间,我有点想哭。因为我在任何场合都像一扇透明的门,没有人会注意到,亦不关心这扇门是否有了一道裂痕。
“我‘倒霉’了。”
“就知道。”她二话不说地从座位站起来,拉我坐下。
“谢谢。”
她没说“不客气”也没再继续说话,双手一前一后抓住我身前身后
的座椅背,形成了一个无言的防护罩。
四站路过去了,她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使已经习惯了对身边人察言观色的我心里有些捉摸不定。这时,上来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孕妇,直奔我们这边。
“小同学,你起来让个座儿。”男人指着他媳妇儿对我说。
没忘记小学道德课本上教过要“给老弱病残孕让座”的我,强忍着腹痛正要站起来,却被南冰又按回座位。
她礼貌地向对方解释:“对不起,我同学身体不舒服,不能让。”
男人立刻指着她大声辱骂起来,话里话外叫周围人评评理,怎么现在的孩子变得这么自私冷血,不懂得助人为乐——南冰大约给了他两分钟的时间来冷言冷语后,就劈头盖脸地还了他一盆滚烫的麻辣热油——
“这位叔叔,我要是没见到您一上车就跟轧路机似的直冲冲朝我们俩小姑娘开过来,可能就真招呼您太太过来坐了。您为什么不请那些坐着爱心专座儿,胳膊比我们腿都粗的叔叔让座?还不就是看我们俩背书包的学生好欺负吗?您看看您老婆肚子多大了,还忍心领着她挤车也不怕挤没了。要是连出租车都坐不起,您养得起孩子吗?不想着努力买车,成天就算计着在公车上找小朋友让座,这她肚子里怀的又不是我儿子,要是我的,公交车我都给买下来!”
整个车厢里一瞬沉寂,渐次恢复声响后,几个心善的大妈也围上来数落男人不该欺负小姑娘,又去劝那些四肢健全而强壮的人让出爱心座,但是这对夫妻却没那么厚的脸皮在众人注视下享用空座儿了,待到下一站就匆匆下了车。
然后我就一直哭。
南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终于忍不了身后跟着个一直哭哭啼啼的同班同学,转身发火:“你能别哭了吗?要哭滚远点哭,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想向她解释,出口却全是碎成屑的“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看见我,谢谢你保护我,谢谢你修补我——
“好了,别哭了,你真的很胆小,你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她似乎为我强大的泪腺屈服了,走近用干燥的双手抹掉我脸上的泪水,以甚少人见过的她最温柔的神色对我说,“只要你答应我不哭,以后大事小事,有姐罩着你。”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有了护身符,给我一千万也不换。
“南冰呢?”出了事总是第一时间找她的我,恍恍惚惚地离开家后,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和许雯雯合租的房子,我进了门后,就疯了一样直奔她的房间,嘴中喃喃自语,“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他妈打了好几百次!不是说好了,什么时候都一定不会让我找不着她吗?”
“她今晚有事儿。”许雯雯陷在沙发里,正给脚指甲涂指甲油,“哎哟你怎么失魂落魄的?被强×了啊?”
我站在南冰整洁的卧室里,脑子里乱似战后的废墟,数以万计的黑羽乌鸦狂躁地尖叫着、扑腾着,形成一张巨大的黑网笼向我,把我拽离地面。
我需要抓住点什么。
回到客厅,我对许雯雯伸出手:“那张名片呢?丁兆冬的。给我。”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脸看穿我的表情,笑嘻嘻地侧过身从台灯下的纸堆里翻出名片来递给我,意味深长地说:“你觉醒了?”
我没搭理她,顾不上背影仓皇地快步走出门外,像搞婚外情一样见不得人般,躲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盯着手机屏幕上发亮的拨号键,双眼如遭沙砾糅入般刺痛。
- 02 -
做菜的时候因为走神,黄瓜炒肉片被我放了两次盐,就这么件事儿,够爸爸在餐桌上说五分钟,我捧着碗继续走神,静候他把废话说完——
“一个菜都能炒毁了,你还会什么?你妈唯一的优点就是会做饭,就这点偏偏不像她,好的不学,光学坏。”
——他从进了家门那刻,就惯性地开始数落还在厂里上班的妈妈。
“你们的妈是不想要这个家了,整天不见人影……”他伸长胳膊,用筷子敲了敲艾铭臣放在桌上的碗,“臣臣,别光顾盯着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吃饭。”
——艾铭臣依旧别着脖子,爸爸夹了两筷子从外面买回来的酱牛肉放在他碗里,又叫了一声“铭臣!”,他才端起碗,索性转过身去正对着电视机,默不作声地扒拉起饭来。
他转而对我继续说:“你也这么大个人了,大学生不是很闲吗?就不能多照看一下家里?我看你根本就是整天在玩,学什么油画,有屁用。哪家单位需要一个画画的?银行还是医院?”
——重点来了。
纷乱游散的思绪开始逐渐聚拢,我放下碗,与艾曲生对视。
如果艾曲生要使你听从他提出的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理亏的要求,他一定会兜一个大圈子之后慢慢朝你逼近,一点点压缩着你立足的空间,最后坠入他早早挖好的,再明显不过的坑,手段拙劣得可笑。
面对这样狡猾的亲爹,我从小就要学会辨伪存真,不当场揭穿他用一堆碎语装点的陷阱,等我不幸一脚踏下去再爬出来,他便不会认账了。
小学三年级时,姨妈送了我一件从香港迪斯尼带回来的布鲁托T 恤,我一直把它珍藏在衣柜最深处。直到爸爸擅自做主拿给弟弟穿,我眼睁睁看艾铭臣在小区里和朋友追闹,弄得布鲁托脸上全是泥。
他说:“你闹什么闹,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使劲回忆才想起——“女孩子穿什么狗脑袋背心,又不是裙子”“你姨妈也真不会挑”“放衣柜里要发霉了,再过两年依你的身高也就穿不下了”。几天前,爸爸确实在饭桌上的零碎闲聊中,处心积虑地夹杂着这么几句意味明显的话。
他不直接问我:“给艾铭臣穿算了?”——是清楚我肯定不干——
而现在,艾曲生心里明白向读大二的女儿提出“你退学算了”是有多荒唐,才绞尽脑汁地为他的自作主张铺垫一层又一层看似无辜的伪装。
“女的会识字,上超市买菜时能算个钱就够了,没必要读太多书。你看你几个姑姑,都是嫁了个好老公立马衣食无忧了。女的会做饭、收拾屋子,再打扮得好看点儿,性子温柔点儿,能给老公生个孩子就算完成使命。”他边说话边给自己盛汤,眼镜片蒙上一层白雾,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看着我说话,“我都不指望你将来工作赚钱,给家里补贴,甚至养老都指不上,你总归是要嫁出去的。哪儿像铭臣,他一男子汉,担子就重多了……”
“我吃完了。”艾铭臣放下碗,起身回到客厅的电脑前戴上耳机,显然不愿被搅进这场早有预谋的谈话里。
“臣臣,你还没喝汤呢!”艾曲生回头叫他,见没动静,无奈地转回身进一步向我摊开主题,“前两天,你大姑说她熟人在三元桥那边的广告公司有个职位空缺,过了实习期后月薪能有六千,坐办公室的,跟你的专业也沾点儿边……”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帷幕逐渐拉开,我开始了与他之间从小到大不知第几百次的博弈,“我还没毕业呢。”
“毕了业和没毕业,都是要找工作,有区别吗?区别是一个是你现在开始每个月往回拿钱,一个是再交两年够买台小车的学费却什么也没学着,两年后还要跟人去挤人才市场找工作。”——不愧是教语文的,乍一听这话竟是工工整整,逻辑清晰。
他又说了许多话,目的很明确,就是给我洗脑。等到我恍然大悟状地点个头,他就能以好人的姿态顺水推舟地把我处理了。
他从不由正面一刀刺穿你的心脏,非要用小匕首、钝箭、飞刀,站在老远朝你掷,一下下地戳在你皮肤上,等你浑身的血因为这每一道都不足以致命的伤口而流干,死得不明不白。
“您的意思是叫我退学?”
看他绕这么大圈子也不提正事,我忍不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斩首好过凌迟。
艾曲生假惺惺地一怔,把惊讶演给自己看。
我不劳他继续扮好人假装脑子里压根没想过叫我退学这回事儿,摆出认真探讨的态度说:“那这头两年不是白读了吗?”
“这叫及时止损……”从我眼神里看出来自己的演技并未得到欣赏,他终于不拐弯抹角了,“你弟弟要读大学了,你知道你妈每个月就那点儿钱,这个家还不是光靠我?千辛万苦把你们养这么大,读完书了以后,还得结婚、买房、养小孩,做父母的能不支援?全是钱。”
- 03 -
地铁车厢里没什么人,我很奢侈地享受着一整条椅子。
当艾曲生涨红了脖子开始咆哮,早有预见的我就拿起收拾好的包跑了出来。虽然会顶嘴,但我从没跟他大声嚷过——闭嘴微笑,只想息事宁人——在他看来却是轻蔑与挑衅,更是怒不可遏。
哪儿有什么海阔天空,我退了再多步,浪还是会追过来,不把我拍死不罢休。
不过爸爸嗓门再大,也从不动手打人,这也是他颇为自豪的一点。他常常把“不赌不嫖不打女人”这句话像奖章般戴在身上,指责妈妈不知足,“我这么好的男人,上哪儿去找?”
我觉得他吵架时的言行像个不占理的女人,不跟你就事论事,偏以自己假想的正义来撒泼;动作幅度很小,激动时也就伸直了食指戳着你。
他本来就生得白,看年轻时的照片用“美男子”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但老了以后那份美并没能沉淀,对一个正经男人来说反而成了一种负担,使得这个年纪该有的大老爷们儿气场被违和的阴柔感取代。
妈妈跟爸爸初识的时候是个胖姑娘,她当时被他的好皮相迷了魂,也就随父母的意嫁了,竟不在意他一点儿也不爱她——爸爸当时有个恩爱的女朋友,被他妈硬生生以“太瘦了不好生养”这样的封建理由拆散,非给他安排相亲——所以,艾曲生对他奉旨成婚的妻子林殊唯一的感情,是恨。
婚后的生活,对一心想感化丈夫的林殊来说,每一日都是磨难。
原本丰腴的妈妈渐渐活成了消瘦紧绷的样子,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上三句话。所以我现在有什么事儿,也不会向她求助,恐怕再往她后背上放一粒石子,就会导致全盘崩塌。
离开家后我一直在打南冰的电话,找不到人。此刻盯着手机,我的手指从妈妈的名字滑过去,落在了“杨牧央”上。
坐在对面的西装男戴着耳机在用手机看剧,他没有同伴,稀稀拉拉的其他乘客看起来都是独自一人,只有一对穿着校服的学生情侣看来是同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