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周围尽是空落落的座位,却坚持站着,男生一手抓着铁杆,贴着门的小个子女生完全被笼罩在暗影里,只能看到她的手抓着男生书包下方垂下来的带子,他们在小声交谈着,虽然我什么也听不见,但能看见女生白皙的手时不时卷弄、拉扯一下男生的书包带子,应该是被逗笑了。
大约是向家里撒谎要晚自习,才能在外面逗留到这个时间吧。
我想起高中时为了杨牧央撒的谎,虽然次数很多,但套路很少,基本就是“晚自习”和“南冰约我出去”这两招,因为南冰是深受老师喜爱、家长信任的班长,每次面临被拆穿的危险时,我就使出“不信你打电话问南冰”的大招,她总是帮我圆得天衣无缝。
就凭她那从容、那智商,如果有志于去搞电话诈骗,成功率至少百分之九十九,要不了两年就能发展出数百下线,随手成立个能上《新闻联播》的诈骗集团。
总之我无所不用其极,都是为了和杨牧央待在一起久一点儿。
我俩那时谈个恋爱就像特务接头似的偷偷摸摸,天天盼着上大学就能名正言顺手牵手,结果现在见面次数还没高三时候多。他读的农大坐落于六环之外“没有环儿”,我每去一趟都要被南冰取笑:“哟,小艾同志,又上山下乡去了?祖国建设都靠你呀。”
只要能见着他,再灰头土脸我也不怕——别说只是换乘两次地铁三趟公车,哪怕叫我坐火车去支援西部开发——只要想到能用手指戳一戳他笑起来时嘴角的沟,用手心蹭一蹭他巧克力色的天然卷发,我就像喝了十罐红牛般精气神儿十足,腰不酸腿不疼,上楼不累,甘之若饴。
当初他不依不饶追了我五百天,现在换我追他,很公平。
他泡妞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很实用,就是买早餐。这比那些写情书、送花的性价比都要来得高。我每天去到学校,也乐于享用他买给我的牛奶、包子,把自己的早餐费省下来买画具。
可我现在面对的并非是花几块钱就能搞定的问题,何苦向有心无力的他抱怨,让这个纯真的小王子放在心里惦记——他认真皱眉,旋即又绽放笑脸说“我想办法”的模样——几乎就在眼前。
病急,真的会乱投医。
我想到一个有能力提供帮助的人。
- 04 -
贴墙站在楼道里,夜色穿过身后的防护栏将我眼前一格格向下蔓延的阶梯浸泡在幽蓝海水中——“喂?”——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在夜幕中显得不及白天那般趾高气扬,却冷得像一柄刚清洗过的长剑。
在我屏住呼吸,不知该如何开口时,他仿佛借着月亮的眼睛看见了我:“艾希?”
他竟在数秒内识破了陌生来电者的身份,像是闭着眼的猎人一枪击中了藏在丛林暗影中发抖的兔子,叫我有些猝不及防。
“不说话,我挂了。”他紧接着又说。
“你说可以给我钱?多少?”
我说话间,看见自己在昏暗光线中叹出的气凝结成了枯枝形状的灰雾。
“呵。”
他一声轻叹的冷笑化作一条鳞片凉寒的白蛇,从听筒里慵懒地探出细长的身体,咬住了我蠕动的喉头。
- 05 -
早晨睁开眼,就见到南冰一手压在枕头上支着头,眯眼瞪着我说:“小样儿,老娘的床睡得舒服吗?”
总算见到这张脸,我的眼泪瞬间就呕出来了——对,呕出来,像是喝得烂醉的人再也绷不住那样——哗啦啦的,场面惊心动魄。
“我×,你被杨杨甩了吗?”她吓一跳。
“我巴不得只是谈恋爱被甩了!”我扑进她怀里,“我没书读了!”这后半句一出口,我恍然有种出身贫困山区的悲壮感,哭得更是大声。
“嘘,嘘。”她搂着我,哄孩子般轻拍我的后背,“你丫是犯什么错误了?我们一起给校长下跪行不行?”
“不是学校要开除我,是我爸——”
“好好说话。”她啧嘴,嫌我语无伦次,“咱们做女人的,流血不流泪。”
“我也不想流血。”
“那你每个月流的是啥?”
“南冰!”我哭得脑袋都麻了,没心思跟她贫。
“哎哟喂,你们终于睡到一起去了。”被屋里动静引来的许雯雯,
一手拿着牙刷推开门,“读书时你俩就黏得跟连体婴似的,人家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滚!”南冰冲她翻个白眼。
“干吗?我又不歧视。”
“去拿纸来。”
“就晓得使唤人。”许雯雯咬着牙刷出去了。
- 06 -
昨晚上,当丁兆冬提出“你想要多少?”时,我的胃突然一阵痉挛,像是有个通体生着尖刺的陀螺在其中疯转,直搅得胃液翻涌,肠穿肚烂。
月光在我脚底别有含义般移动了数寸,使我一脚在光里,一脚在暗里,似在提出警示:若是迈出这一步,再也回不了头。
要拿什么赌我不后悔?人生还有那么长,我不想亏得血本无归,姿态难堪地走向终点。
月光还在游移,暗影已将我小腿也吞没。我怕有无数荆棘突然伸出来将我拖入深渊般,猛地退了一步回到光里,心跳如鼓地突然挂了电话,甚至怕他再打过来而匆匆关机。
回到南冰的租屋,我疲惫地躺倒在她的床上,等她回来。
她比我聪明,这么多年来我看着她遭遇多少迎面而来的巨浪,她依旧笑得轻巧,活得波澜不惊,有时我怀疑天塌下来了,她用一根手指也就能给顶回去。
“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不就是钱吗?”南冰用许雯雯递过来的纸马虎地擦着我脸上的眼泪,大大咧咧地说,“傻子,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果然,只要和她商量——即使问题还摆在那儿——我也觉得会有神仙出面,赐予我一次为人生作弊的机会。
她的气定神闲成功稳住了局面,让我为自己好像死了妈似的号啕感到不好意思:“我上哪儿去弄?”
许雯雯坐在床沿啃着苹果,口齿不清地冲我吧唧嘴:“你自个儿就是一座金矿啊,只要你点个头,眼一闭腿一分,你要再读十年书也没问题。”
南冰抱着我的头,对她说:“滚滚滚,我家艾希跟你不一样,良家少女靠双手挣钱。”
“哦,原来是靠手……”
“呸!”她一脚踢在许雯雯的屁股上。
我被她俩逗乐了,“扑哧”一声带着鼻涕笑出来。
如果让南冰见到我打电话给丁兆冬,她一定会恨铁不成钢地抽我两大耳刮子,好在我中途改变主意挂了,应该可以少挨一巴掌。
不过为了能以完好的脸去上课,我隐瞒了这件无关大局的小插曲,反正我人好好的,也没真把自己卖了。
“这事儿不着急,我们还有一个学期的时间来想办法搞定。你爸那人……那是你爸,我不多评价,他真该去心理医生那儿挂个号。”南冰一晚上跟我挤着睡,这会儿跳下床去张开双手伸懒腰,直“哎哎”叫唤,
“妈的,肌肉酸疼。”
“那是你俩昨晚太折腾了。”许雯雯吃完了苹果,拿走我怀里的卷纸去擦手,还不忘开黄腔。
南冰不想跟她说二人转了,边扭动肩膀边回身问我:“今天有什么课?翘了吧,跟杨杨约会去。你每回一见了他,就笑得跟嘴里藏了个衣架似的。”
“嗯,那我去找他。”
“就不能让他来找你啊?他就这么热爱田园生活,痛恨钢铁森林吗?”南冰怜惜地望着我说,“可惜呀,如花似玉的闺女,爱上一个种菜的。”
“跟你说了,他学的是‘食品安全’。”
许雯雯正要出门呢,又转回身来插话:“没差呀,跟‘食品’俩字儿沾边的工作,不是麦当劳员工,最多也就是五星酒店的厨子,高级不起来。”
“不许你在背后说他坏话!”我丢过去一个枕头。
“当着他那张脸,人家就不忍心了。”她丢回来。
“那肯定呀。”我想起他那张脸,傻笑起来。
“呕——”她像被恶心坏了似的抖一抖四肢,才走出门去。
想起昨晚找不着南冰,还有点无端端来气,好像她欠我似的。我问她:“昨晚你上哪儿潇洒去了?都不接我电话。”
南冰背过身去脱下睡衣,露出一身排骨,打开衣柜挑今天要穿的衣服:“去面试了。”
“什么面试?在晚上?”我奇怪。
“酒吧。”
她背过手开始穿内衣——我们常笑她的胸部为了替她省布料,这么多年来把自己真是憋坏了——“老娘不在乎。”她一甩长发,“姐姐有脸又有腿,做人不能太贪心。”这美人活得太有自知之明,真是祸害!
我和许雯雯给憋得,无处说理。
“成了吗?”
“等电话。”她冲我抛个媚眼,“以后来三里屯喝酒,姐给你少兑点儿水。”
- 07 -
南冰提醒了我,其实我也可以找个工作,为自己挣学费。想起上学期时,我曾帮广播社画过一些海报被李老师看见,他帮我介绍了活儿,帮几家小清新范儿的店做手绘海报,一百块一张他抽一半——狠是狠了点儿,但好歹他不瞒报——要是每个月能趴桌上画个几十来张,好过去专卖店里踩着高跟站一天做导购,靠画笔挣钱,对我来说也算学以致用。
爱情与面包,我很接地气地选了面包。因为在素描课上能遇着李乐意老师。所以,我并没有为了杨牧央翘课。
西装革履的李老师站在我的画板边,吐了口烟圈:“没有了,现在的店子都装个LED 搞定广告,文艺点儿的咖啡馆,都是拿块小黑板让店里的员工画。”给了我这么一个令人沮丧的回答。
李乐意常年烟不离手,指尖都被熏成了焦黄色,留个正儿八经的推销员款式短发,消瘦的脸上总是皱着眉,看起来就像三个月没能卖出一套房的地产中介。比起学校里各种奇装异服、长发飞扬的男老师,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搞艺术的。可惜了他的名字特有一股子嬉皮士精神。
“但是——”不等我摆出殷切的眼神,他话音一转,“会画卡通吗?”
“漫画?”
“给孩子看的。”他的声线很柔和,一听就是慢性子的人,“知道《儿童画报》吗?你可以去报刊亭买一本,你可以帮我画那种稿子,三十块一张。”
听到这个报价,我相信自己眼里的失落清楚得就像他抖在地面上的烟灰,细微,可见。
“量很大。”这个慢性子的人继续说,“每一单能有一两百张吧。”
“我要!”这key 起得有点高,惹得周边的同学纷纷回过头。我缩起肩,降低音量,“那等我画两张给您看看?”
“成,用电脑上色。”他转身去看别的学生。
那需要买一台扫描仪,还是数位板?虽然我面上平静地用6B 铅笔给纸上静物铺着明暗,心里却已经开始焦虑,多少钱?哪个更便宜?
墙上六面足够直升机穿过的宽大窗户虽然全敞开着,画室里却一丝风也没有,仿佛所有流动的空气都被滋滋作响的烈日吞噬。白晃晃的阳光像是8B 铅笔刷出来的狂躁线条,唰唰唰地铺满了室内的每个角落,毛茸茸的热气挠着我裙摆下裸露的脚踝,让我心烦气躁。
“艾希,你妈来了。”班长站在门口冲我招手。
他身后有个虚影般的蓝色色块,那是我身材娇小的妈妈穿着她宽大的工厂制服。
听见是我的妈妈,不少同学好奇地转过脸想瞅瞅,我匆匆朝她走去,以后背挡住他们的视线。我不想让他们看见她,并不是因为我以她为耻,妈妈是个美人,我太爱她——
她白而糙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惊惶地看着我:“艾希,你没事吗?”
——她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只精神高度紧张的小鸟儿,需要弄个百分百安全的笼子把她保护起来,以一块厚重麻布成天盖在上面遮阳。她在任何我熟悉的公众场合现身,都会让我感到不安和慌乱,这画面是违和的,像是她不慎掉出了笼子,恐会被路人一脚踏上。
“妈妈,你没事吗?”我抓她的手,冰冷的。
在烈日下,我拉着她远离画室,躲避所有我假想的危险。
原来我忘了开机,昨晚上妈妈回家后没见着我,问爸爸也不说——看来艾曲生没提退学的事儿——她又找不着南冰,等到今天忐忑不安地去上班,才刚到工厂,爸爸就打电话给她说昨晚我和他大吵一架时扬言要去死之类危言耸听的话。
她打电话,还是关机,什么也顾不上了就打车来了学校。
难怪她浑身发凉,我的心也凉了,直发抖,却要故作无所谓地微笑。
“你没事就好,我没请假,得赶紧回去,怕是要扣钱。”妈妈身上的机油气味,在她如释重负地把手从我手里抽走时,和我手上的颜料气味混合在一起。
看着她匆忙小跑而去的背影,我终于双手环紧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若是逼疯了我和妈妈,艾曲生得不到任何好处,但他心里舒坦。我忤逆了他,叫他感觉不好受,他就要叫所有人不好受。
哪怕要燃烧一座山产生的风才能抚平他衬衫的皱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火。
这世上,他只关心自己的安危和快乐,或许还有被他当作分身的艾铭臣。
我知道妈妈不离婚,是为了我。虽然她薪水微薄,抛开我的话,一个人也大可远走高飞。
回到画室里,几十支铅笔在纸张上共同摩挲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被炙烤得嗡嗡作响的电箱,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爆炸。
我从包里拿出黑屏的手机,数秒之后,看到了杨牧央的短信下面紧挨着陌生人来信——
“先给你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