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想必十分喜爱牡丹,所以立刻引种在自己的虚白堂前。有唐代“白市长”的欣赏导向,杭州人必定是紧跟其后的,所以到了宋代,杭州的牡丹花已经不少了,到了宋代的“苏市长”手里,牡丹花又有了大发展。据说,最漂亮的牡丹花还是长在寺庙里,独盛于吉祥寺。苏东坡第一次到杭州来任通判时,有过一篇《牡丹记叙》,讲的就是他赏花的过程。说的是熙宁五年,也就是公元1071年的农历3月23日那一天,苏东坡跟着沈太守一起到吉祥寺的僧人守璘的花圃里去赏牡丹,发现那里有上千本花,其中种类有上百种,大家就开始喝酒赏花,游人们都集中了过来,结果从来不喝酒的人也喝得酩酊大醉,贩夫走卒们都过来附庸风雅,插花以从,观者竟然到了上万人。这真是一次空间的牡丹花推广大会,一次成功的旅游策划。你想一想,一个寺庙里,上万人赏牡丹花,那是什么规模啊。
苏东坡又补充说,近日的牡丹花,各种颜色都有,黄紫红白争艳,但粉红色的最多,有的一株便有一百余朵花,杭州附近的昌化与富阳,牡丹花特别大,风采不减洛阳呢。
牡丹花开成那样,能不在杭州成为气候吗?南宋时的皇家花园,牡丹花事盛,在钱王故苑灵芝寺里,有一枝高丈余的牡丹,花开数千朵。而在清代的孤山四照亭前,也有牡丹数百本,花开时一片灿若云霞。真正到了1949年以后,杭州赏牡丹花的地方,便有了两处,一处是杭州花圃,另一处,便是这花港观鱼的牡丹亭下了。
杭州的牡丹亭是建立于1953年的,就在花港观鱼的牡丹园小山坡上,是全园的一个主景区点景之作。刚建时也就一个茅舍竹篱式的小亭,后来改为八角重檐,再后来改成朱栏碧瓦木结构的圆亭,置于牡丹花间。你站在亭内看牡丹,看牡丹的人看着亭内的你。牡丹花激荡着你的爱情,你的爱情感染着牡丹花。杜丽娘如果真的在此,想必也是会梦到柳梦梅的吧。
我的爱花,有时相当主观,我爱白玉兰、紫藤花、月季、木樨和梅花,相比而言,我并不算是最喜欢牡丹的,但基本上还是年年去访一次牡丹,也知道牡丹花品种中有赵粉、乌龙捧盛、璎珞宝珠、紫二乔、蓝玉生辉、玉楼春,丹凤白等。如今西湖之西开通,牡丹亭也整合其中,想必牡丹花事将更盛吧。耐心且等来年春三月,一千年前东坡先生访牡丹之时,再访牡丹亭,说不定还能遇见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现代版呢。
湖上的精华
朋友们若第一次到杭州来,由我引领游西湖,我首先带他们去的,必定就是孤山。
我个人以为,凡到杭州来的游人,首先到的应该是孤山。用一到两天时间,把孤山初品之后,再散向湖上各处。都说纲举目张,孤山,就是西湖的纲。
因为你在这里领略到了西湖的深度——文澜阁与《四库全书》是标志;你在这里见识了英雄美人,这里有苏小小的爱情和秋瑾的碧血;这里有高僧与处士,梅妻鹤子与春雨尺八让你尘虑尽消;你在这里将领略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西泠印社的金石书画会让你知道什么是艺术的高山仰止;你也也在这里丈量了西湖的宽度,见识了高度。在这里鸟瞰西湖,从四照阁上投下你的目光到三堤与三岛,你才知道什么是天城;你应该参观浙江博物馆和美术馆,一部浙江的文明史大致领略;然后,你到楼外楼去品尝西湖。当你缓缓归去的时候,无论走灵隐路,走白堤,还是走北山路,都是美不胜收的路径……
孤山:为什么不孤
关于孤字,《水经注》是这样解释的:水黑曰卢,不流曰奴,山不连陵曰孤。从这个意义上说,好像没有理由说孤山是不孤的。它虽然被称之为西湖北边栖霞山的支脉,但单个的看,它孤零零地拎出在西湖边的诸峰之外,包围在西湖水之间。如果没有白堤和西泠桥搭出“手”来,它与湖岸的关系便也就只好靠舟船来维持了。
许多许多年前,在西湖还不是西湖,还是大海的一部分时,孤山就是海上的一个小岛。后来西湖成了一个泻湖,它依然是一个小岛。等到西湖成了西湖,西湖有了白沙堤和西泠桥,孤山接通了北山和东岸,它就仿佛成了一个半岛了。
孤山不高,只有38米,杭州诸多山峰,孤山是我去的最勤之处,有种种原因,其中一条,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攀登其上。常去孤山,还因为孤山最能体现西湖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水乳交融的情景。《御鉴孤山志》说:钱塘之胜在西湖,西湖之奇在孤山。孤山之奇,又奇在何处呢?想来想来去,那么小一块地方,每一寸踏上去,都是金灿灿的文化。无怪说到孤山,人称黄金湖岸的黄金三角洲。
孤山的开发,大约应该和李泌与白居易守杭差不多的时间吧。中国的名山被发现往往要通过佛教,孤山也不例外。唐代这座小山就开始兴建寺庙,从山脚一直建到山顶,一时楼阁参差,气势磅薄,其中孤山寺又格外辉煌。如果你在湖上于朝晖升起或夕阳西下时眺望山寺,那时孤山确实就像中国神话里的蓬莱仙宫一样,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说不出的神秘与不可解读。
幸而有伟大的诗人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白居易的诗里这样写道:……
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茉宫在水中央。
宋代时孤山应该依然是一座处士林般的所在,否则林和靖不可能在这里梅妻鹤子。他在这里做他的千古大隐士,孤山从此有了一片梅园。湖上盘旋着他养的双鹤,可见那时山中确实还很少有游客闲人。但林和靖的城里客人来往得并很不少,可见孤山离城里不远,交通还是方便的。
孤山真正的兴盛,应该是南宋以降的时候了。孤山离钱塘门不远,宋代皇帝都好道教,理宗便在这里建了规模宏大的四圣延祥观和太乙宫。孤山开始了人声鼎沸的时代,倘若林和靖这时还活着,估计是不会再到这里来梅妻鹤子了,因为这里已经沾染了皇气,不再有处士的山林气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是皇帝看好的地方。比如清代康熙年间,这里就大兴土木,来辟为皇帝的行宫。到了雍正朝,孤山又在原有的行宫的基础之上,筑起了圣因寺,一时孤山被建造的金碧辉煌,一派皇家景象。
不知为什么,皇帝虽然狠狠地在孤山插了一脚,但孤山仿佛总也不认这些皇帝的账。到得咸丰年间,那规模宏大的宫寺竟然落得一个阿房宫的下场,一场兵燹,宫寺强虏灰飞烟灭。如今人们想到的孤山,还是和处士,和学者,和藏书楼,和博物馆,和金石篆刻联系在一起。而皇帝们不但没有留下他们的精神轨迹,甚至连他们当年建造的宫殿也随着历史的风吹雨打而去了。现在中山公园内的那个“天下第一景”的园林建筑,据说就是当年兵火中幸存下来的行宫里的御花园。
说到孤山的园林艺术,人都知西泠印社的精巧玲珑和中山公园的曲折富丽。我从小就在孤山的园林间绕来绕去,最新奇的还是它的假山。印象中最深的有两处,一处是中山公园平台东面九曲桥畔的叠山石,那么多石头临池而筑,参差上下,左右拱卫,疏密有致,就形成了一座自成格局的小庭园。那里还有小亭翼然,曰天下第一景,亭柱上那幅对联是我们这些西湖边长大的孩子常常当作绕口令来自娱、或者当作常识来考人的,直到今天依然记忆犹新: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
孤山顶上又有一处名叫绿云径的叠山石,儿时望去,丈把高,像一道屏风,欲盖弥彰地更加衬出了身后的西湖。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唤它绿云径,有一年春深夏浅之晨,又去访它,见石上挂草,草上露石,藤绕丝牵,蔚然深秀,真如一堆饱满的绿云涌出山间,这才明白这名字取得还是好。
孤山真正让人留连之处,是要我再成长一些年,在懂得了人与自然的某些深刻的关系之后,才日渐明白的。在孤山漫步,只要有心,随时可遇大师才子处士美女高僧英雄的精魂。孤山有许多人文足迹是需要单独成篇的,林和靖名气最大,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但也有一些人名气虽不大,与他们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一景一物,若细细道来,也足以使人们唏嘘不止。这里随便点出几个。比如孤山有智果寺,宋时有僧参寥子,与苏轼交好。苏轼在黄州做官时,有一日在梦中与参寥子相见吟诗,结果得“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之句。谁知多年之后,苏东坡到杭州来当知州了,与好友参寥子果然就实践了梦中的场景,在寺旁汲泉品茗,此泉遂名参寥泉,苏轼还书写了“参寥泉”三字,作铭刻石说:石泉槐火,九年而信。
说起来,这参寥子还因与苏轼的关系受牵连,被朝廷流放出杭州,十多年以后才被平反。古人对友谊的认识,常常可用生死之谊、刎颈之交来形容,苏、参二人,可谓管中一斑。
没到过杭州的人,也可以在孤山留下自己的印记。这里我又得说到苏东坡了。苏东坡与欧阳修是一对大文人,政治上的志同道合者,也是一对好朋友。苏被谪到杭州来,欧阳修特意写信给杭州的僧友、住在孤山广化寺内的惠勤和尚,让他们也成了好朋友。后来欧阳修去世,苏轼也离开了杭州,谁知多年以后,苏东坡又回到杭州。再到孤山访旧友,旧友惠勤也病殁多时了,迎侯太守的乃是惠勤的弟子二仲、以及弟子所绘的惠勤与欧阳修的画像。
就在这时,天地仿佛被人间的友谊感动了似的,突然就从地上冒出了泉水,苏轼因此就开了一个方池,因欧阳修号“六一居士”,这泉也就叫“六一泉”了。我小时每每经过俞楼,就会看到俞楼后面一处不起眼的泉洼,竟然不知这是文化积叠如此深厚的一眼泉水。此泉屡开屡废,如今又被整修一新了。
孤山还与一位近现代奇僧有缘,情僧苏曼殊就葬在西泠桥边的孤山脚下。我曾为了拍摄他的专题片专门去寻访过他的墓地。1918年5月初他死在上海时,年仅35岁,由南社社友柳亚子等人集资葬于杭州孤山北麓,西泠桥南堍,也算是和才女苏小小、冯小青比邻而居了。我曾看到过当年苏墓的相片。只是后来再去寻觅,却全无踪影,只剩下一块牌子,说明当年有一个姓苏的人,曾经葬在这里。近年来,苏曼殊在孤山又有了他的一席之地,想起他当年的诗行: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这些诗曾经怎么打动了西子湖畔刚刚开始进入诗歌世界的我的心啊。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这么快就忘记了这位辛亥革命时期大名鼎鼎的人物,便守在孤山脚下,来一个人问一个人,可知曼殊乎?对方百分之百地摇头,不知,不知。是啊,尽管国外关于曼殊的传记已经达十五、六本之多,但今天的人们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