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谦亭:古茂沉雄嘎嘎独造
在我的记忆中,很少听到过一个艺术家有那么多的名、字、号以及别号的。赵之谦(公元1829-1884年),大名鼎鼎在晚清艺术界,而他的另一大串称呼,不在这里一一列出,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他有两个字:益甫,撝叔;有一个别字:冷君;还有一些号:悲盦、无闷、子尔、憨寮、梅庵、笑道人、娑婆世界凡夫,自署“二金蝶堂”、“苦兼室”等。知道他的圈内人,不管拎出他的哪一个名字都知道,人们一般以为,在清代同治光绪年间,若论书画印三绝,以赵之谦为翘楚。李仲芳先生在他的《百年篆刻》一文中这样评价赵之谦,以为联接篆刻艺术古典和现代的的纽带,是赵之谦、吴昌硕和黄牧甫,他们是篆刻史上的三座高峰。其实,这位只活了56岁的大艺术家,无论在碑刻考证、诗文、绘画和书法方面,都是当世大师。沙孟海先生对他这样评价:学问文章,根柢深厚,书画篆刻,皆第一流。
《西湖新志》中关于赵之谦,也有这样一段评价:怀才负奇,博通今古,所为文,奇玮恣肆,浅学之儒,无从句读。于书,初学颜平原,继专力于篆隶八分及魏书,更推篆隶之意以作画,山水花卉,古茂沉雄,嘎嘎独造,墨迹流传,人争宝贵。
这嘎嘎独造的形容,有声有动有态,让人想到制印时的金石之音。记得从前到西泠印社,在那里看到二十八印人画像碑,其中就有赵之谦。我写此文时,正值西泠印社成立一百周年的大庆前夕,所以自然就多关注其人在印学上的贡献。
关于赵之谦的生平,我也是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咸丰时的举人,当过七品芝麻官——江西南城等县的知县,死也就死在任上。他后来为什么葬到杭州来,是如何葬过来的,我很想知道,但现在还不清楚,只知道他的墓地就在杭州的九曜山。九曜山在今天的南屏山西,海拔198米,与南屏山同一山体,因为山上曾经有九曜星君殿,所以名为九曜。
多少了解一些赵之谦的行状之后,总觉得这个绍兴人是很像徐文长的。绍兴籍出生的大师里,往往就有这样一种狂狷风骨,上溯之陆游,下溯之鲁迅,这个赵之谦,也有这么一种态势。
我们可以从他的治印中看出一些端倪。有一件朱文印,印文为“悲盦”,取法皖派风格,篆法紧结洒脱,是其朱文印的典型作风,短短两个字,那是为了纪念亡妻范氏而作的,无限的苍凉都在其中了啊。
赵之谦19岁就结婚了,娶的是会稽县的范姓之女,大名范璥,字敬玉,小名秀珊。说到这位范家女子,也是一个不平凡之人,嫁过来时比赵之谦还大一岁,想必她的娘家还是有点实力的,否则他的父亲也不可能三娶其妻。这敬玉乃是最后的妻子所生,六岁时她要求读书,母亲认为她是个女孩子,不必读书,她小小的年纪竟然不同意,父母只得把她当了男孩子来教习。她又是那么样地热爱读书,七年时间便把五经都读遍了,这样一来,她就成了封建社会里难得一见的有修养的才情女子。
自从20岁嫁到了赵家,范氏女子对赵之谦一家,可谓克尽媳职。1861年夫妻分别,赵之谦去了闽中,谁知第二年,范氏就病故在了绍兴的母家,女儿惠榛也跟着死了。那年范氏才不过35岁,而兵慌马乱之间,赵之谦被困在异乡,只能在万水千山之外为亡灵遥祭,这样的悲痛,真是撕心裂肺啊,中国最下层的知识分子,小人物的命运,大师的痛苦,除了化为艺文,还能化作什么呢?他在诗中这样写道:我妇死离乱,文字无一存,惟有半纸书,依我同风尘。他在为悼念妻女而篆刻的印章上刻了“餐经养年”,又在侧款上提跋曰:……为亡妻范敬玉及亡女惠榛造像一区,愿苦厄悉除,往生净土者。
倘若没有友情,不知道赵之谦在闽中如何生活下去。幸亏他入闽后不久就认识了杭州人魏锡曾,当时他正在福建任盐大使,因为爱好金石,见解高超,被当时之人称为“印奴”。他与赵之谦相识之后,彼此友情深厚,一直保持到了终生。魏锡曾写诗乞画曰:知君家住大门口,十过君门九回首。而赵之谦因为写信而未及时得到他的回信,竟然再去信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此信到日若竟无一字来,则魏稼孙(锡曾之字)狗心鬼肺,神人共愤矣!况前此寄尺牍,价便嫌少,亦必写一收到之条,自此以后,竟不发一信,吾以汝死矣。
写出这样的信而不伤友人之情,也只有深刻了解赵之谦的人才能够做到。正是魏稼孙为赵之谦集印谱《二金蝶堂印谱》,请赵之谦题辞,赵之谦写了“稼孙多事”这四个字,真是意味深长。实际上他为魏稼孙的刻印是相当多的,共有二十多枚,且都是在治印艺术高峰之时所刻。1881年魏稼孙去世,赵之谦不由长叹:金石之友不获金石之寿。谁料三年之后,他自己也去世了。
赵之谦并不是一个人去的闽中,他还带上了亡友钱松的儿子、16岁的钱式。
说起来这钱松一家也是可怜,1860年杭州城遭太平军之役时,作为西泠八家之一的钱松,一家六口五人罹难,只有14岁的次子钱式由钱松的弟子华复裹携出逃,留得一命。后来这孤儿就投奔了赵之谦,成了他门下的入室弟子。
赵之谦对这位身世悲惨命运不幸的弟子视为骨肉,显示出了中国传统文人中十分可贵的品行。正是在闽中的日子里,赵之谦开始教钱式刻印,他自己的那些悼亡妻女的印章祭跋等,也由他自己篆稿后再由钱式镌成。他对这位弟子是相当满意的,给人写信说:“钱生人极聪明,而身体太单薄。”他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就在那年秋天,他去了京城,行前将钱式交付友人照顾,还四处写信为钱式筹备冬衣,那些文字读来实在让人心酸:弟拟为之筹冬衣,已遍告友人,苦无欲此者,兄于诸朋中择一二欲刻印者告之,公醵四五金,以五十钱刻一篆字何如?再让亦可。以有为主。此事必求略办,此信到日,赶速招来。弟去后兄等有可手援处,万望援之。如弟有插根处,必移植盆中。
赵之谦到了北京,也常常寄钱寄物给钱式,可惜这被赵之谦称为“孤根危绝”的少年才子,到头来还是在贫困中早夭,年仅19岁。
赵之谦曾专为钱式刻印,赵之谦自己的印也让钱式协助,比如有两枚印“俯仰未能弭寻念非但一”和“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阙”,边款就是他让钱镌刻的,可惜尚未刻完,钱式就去世了,最后由另一位大印人汪述庵完成。一印而三易其手,其中人世感慨万千。
1862年之后的两年,是赵之谦一生篆刻事业的高峰,无论在数量还是在艺术水准上都十分可观,亲人死别,自己又流离远迁,悲哀愁苦之衷,愤激放浪之态,都从其中发出,竟然成就了千古绝品。都说文章憎命达,难道艺术不也是那样吗?
我们可以发现,正是在那一年以后,他写信给他的朋友秦勉锄,展示了他的艺术抱负,说:弟在三十前后,自觉书画篆刻尚无是处。壬戌以后,一心开辟道路,打开新局。
壬戌正是1862年,以后,他又在“松江沈树镛考藏印记”的边款上说:“取法在秦诏汉灯之间,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口气是很大的,但沙孟海先生却评价说:这话并无夸大之处。赵之谦的时代,金石学盛极一时,参考资料既众多,又方便,吸收精华,充实创作,赵之谦有此条件,更有此才力。从他死后到今将近一百年,本国及日本印学界学习他体制的接踵而起,当然不是偶然的事。
说到了沈树镛,又有赵之谦与他的一段印坛掌故。在《赵之谦尺牍》中,有这么一段记载,说的是他和同年考上举人的沈树镛如何访碑的,且记录如下:《戚伯着碑》世间只一本,居然在都中,已访得其地,然未之见也。藏碑之人有一女,未字人,闻均老断弦,令人说亲,均初不肯因一碑许之。弟又誓不续弦,且贫,非彼所愿。此碑不到眼,碑自不幸,非我等罪。
为了一件碑文,要想出娶那藏碑人家的女儿,不能娶,以为碑不幸,自己无罪,这是什么感情,这样的痴迷之人,世上能找到几个?
赵之谦到北京后不久,就认识了另一位金石之友潘祖荫。此人一生高官,同时又是一位高明的金石鉴赏家,非常赏识赵之谦,故而在赵之谦谋拟捐官之时,出助百金。从那以后同治三年到光绪八年之间,潘氏几乎所有的印都出于赵之谦手下。光绪八年,潘祖荫获得了慈禧的表彰,他特请赵之谦为他刻了“赐兰堂”一印。金石界的人以为此印实为绝品,而赵之谦刻的也是他平生最后一枚印章。在此之前,他已经十年未刻印了,所以,在边款上写道:不作印已十年,目昏手硬。那年他已经54岁,离他去世只有两年了。
1884年,正是光绪十年,赵之谦终于死在了他小小的江西南城官舍,一代巨子,就这样以56岁的年华,无声无息的在人间消失了。我始终还不能真正了解清楚的是,赵之谦的一生为什么会那么清寒。是他拒绝进入官场吗?不像。他平时交往的友人中有不少是达官贵人,他们的荣华与他的清寒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与他保持了终生的友情,为什么就不能为他创造更好的艺术条件?或者是因为他身体太弱?赵之谦有哮喘之疾,自称此病已传之四代。妻女亡故之后三年,他也差点跟了她们而去,那一场大病生了大半年,头发转白,人也健忘,那时他还不到40岁。或者是因为他的个性之故,他一定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人,是完全艺术化的人,这样的人在晚清这样的现实生活中,实在是非常难以维系下去的。也可能是因为他把钱全部扔到金石书画上去了,收集这样的艺术品,一个穷书生,除了节衣缩食,还有什么办法。
我再三琢磨大师与清寒的关系,只得出一个结论,在封建时代,艺术大师们的天才之作,说到底,在官僚们眼里,还是玩物,是雕虫小技,风雅之物,与治国经邦是不能相比的。因此艺术家到头来,只能是体制的附庸,是栋梁上的装饰物罢了。而在艺术家眼里,他们的艺术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不会真正为了一官半职抛去艺术,但在现实生活中又不能不求得一官半职而维持能够从事艺术的生命。这是多么半吞半吐的生命,而在这样的生命里,竟然还吐出了这样鲜美的人的花朵。
赵之谦时代的政治大厦,不过在他去世27年后就倒塌了,如果那时他还活着,正好83岁,这并不是一个一定就不能够活到的年龄,当世的许多老艺术家比如黄宾虹、齐白石都活过了九十岁,但赵之谦的时代,容不下这样的大天才。
而今天的赵之谦,则将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湖西开发,在赵之谦旧墓前建了纪念亭,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这位大师将有更多的了解,他的艺术和生平,将唤起更多人的共鸣——大师永存,艺术永存,王公将相则忽略不计、烟消云散了。
牡丹亭:世间只有情难诉
在我还没有真正地游历过花港观鱼公园内的牡丹亭时,我已经在纸上游历过中国古典名着、汤显祖的《牡丹亭》了。豆寇少女,大约因为对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描写印象太深了吧,真的到了牡丹亭一游,觉得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之处啊。可见走读西湖,也是要走到一定的年纪,才会把纸上的景致,岁月深处的景致,眼前的景致融为一体的。游牡丹亭,若不知道汤显祖的《牡丹亭》,不知道牡丹花的种种,那你看来看去,也就那么几朵花,也就那么一个亭子罢了。你要知道了那牡丹亭背后的种种,你身在亭中,那就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了。红男绿女,在此不妨听我道来。
杭州是一个情天情地幻情深的所在,牡丹亭自然也是一座情亭。想来中国历史上的牡丹亭不会只有一座,但人们今天记住的还是汤显祖的文学剧本的《牡丹亭》。所为何来,就因为汤显祖的《牡丹亭》,把美人鲜花与爱情结合在一起,把人们内心深处的心弦深深地拨动了。
在汤显祖的《牡丹亭》里,牡丹亭实际上是南安太守杜宝家的后花园中的一座亭台,那杜太守的女儿杜丽娘做梦游园,遇见了一位美少年,在牡丹亭下相亲相爱,醒来发现,乃南柯一梦,便偷偷带着丫头春香一起游了真正的后花园。书生倒没有找到,那牡丹亭却是找到了,杜丽娘梦境与现实已打成一片,只当是人去楼空的悲剧已经发生,因此生了相思病,画了一幅自己的玉像,藏在园中,自己也香魂一缕而散,葬在花下。谁料那梦中的少年柳梦梅真的出现在现实世界里,而且其人还是柳宗元的后代,而且还就偏偏借住在了杜家花园。柳书生拾得了美人图,便也开始神魂颠倒,原浙江京昆剧院院长汪世有着名的昆剧折子戏《拾画:叫画》为证,我看过,那的确是神魂颠倒的。顺带说一句,我也看过浙昆的王奉梅与张志红的杜丽娘,美的比想象中的美人还美。总之,夜里那美人的芳魂出没,来寻少年了,男欢女爱,一开始那少年也没弄明白自己是与什么样的美人相爱,后来知道是个女鬼,陷得太深,也顾不得神人鬼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胆子也大,竟然挖起芳坟,把那杜丽娘就从棺材里起了出来。夫妻做得正好呢,被杜太守发现了,杜太守把自家女婿正一顿好打,喜讯传来,女婿考上了状元。于是最后汤显祖还是回到中国文化的大团贺格局中去了,他的概括是这样的: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蹈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在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扬。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关于《牡丹亭》的意义,作者也有一番点题,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那就完全是古典主义爱情的经典诠译。爱一个人,必须在程度上爱的死去活来,必须在时间上爱的一生一世,必须在空间上爱的上天入地。这和今天人们追求的但求一时不求永远,简直是天差地别了。
汤显祖的杜家花园的牡丹亭,并不在杭州,那杭州怎么想到要有一个牡丹亭呢。那就得从牡丹开始说起了。
许多人知道,牡丹花是被誉为国花的,是武则天钦定的花,那就是皇家气派的花。唐代杭州本来没有牡丹,大约在唐穆宗时期的长庆年间(公元821-824年),杭州开元寺的僧人惠澄,从洛阳移过来一株,称之为“洛花”,白居易立刻就“花间一壶酒”,跑去喝酒赏花了。关于这样的风雅之事,那写过“画眉深浅入时无”的诗人张祜又写了一首诗: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风流却是钱唐守,不踏红尘看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