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经到过那里,为的是拍摄有关浙江藏书楼的情况。我原本是冲着文澜阁去的,因为文澜阁里有《四库全书》。但图书馆的专家项戈平先生告诉我们,《四库全书》都已经搬到孤山顶上的青白山居中去了。这从前的青白山居,现在的浙江图书馆古籍部藏书楼,因为珍藏了《四库全书》,一般人是绝对不能走上去了。因为工作关系,我第一次上了这宫殿式的别墅藏书楼。
在楼上守着国宝的,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位青年研究生,他们取出了真迹的《四库全书》的一部分,让我们拍摄。说实话,捧着这散发着书香的看上去依然很新很干净的海内孤本善本,我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呼吸也几乎迸住了,周围的工作人员也仿佛都意识到这样一个庄严的时刻,周围的空气便得十分肃穆。就在这样的时刻,我意识到,这恐怕是我这一生惟一有机会接触《四库全书》真迹的机会了。书中字迹均为楷体,十分公正,我不禁暗问:不知道这一册书是什么人抄下来的?会不会是丁家兄弟手里补抄的?会不会是章宗祥先生手里补抄的?还是乾隆时代就抄下来的?是拿一位清代的书生穷经皓首,喝一口白开水啃一口窝窝头,为我们民族留下了这样无与伦比的精神财富?拍完镜头我走到门外的西式围栏前,放眼望去,西湖尽收眼底。我从来也没有在这样一个角度看过西湖,它一下子又大了许多。往近处看,我看到了山下的文澜阁――这皇家藏书楼和曾经珍藏过《四库全书》的地方,我还仿佛看见了百多年前的太平军,丁氏兄弟,浙江图书馆首任馆长章宗祥先生等等一切与这家藏书楼有关的人事。近现代史上的风起云涌,与一部国宝书籍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一时都涌到了眼前。
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得从《四库全书》提起。说《四库全书》,似乎有点儿老生常谈,不新鲜了。大概中小学生都会知道,《四库全书》是中国最大的一部古籍丛书,因分经、史、子、集四个部分,所以叫四库。当时任总裁的是杭州人户部尚书王际华;任副总裁的是杭州郊区的富阳人董浩。全书共收书3503种,36000册,79337卷,清代乾隆年间化了十年时间才完成的。全书先抄了四部,藏在四个地方:一是北京紫紧城内的文渊阁;二是北京圆明园的文源阁;三是河北避暑山庄的文津阁,四是辽宁奉天行宫的文溯阁。听一听这四个地方,就知道它没有脱出皇家的宫廷。应该说都算是在天子脚下,或者眼皮子底下的地方,所以称作内庭四阁。又因为地理位置都在北方,所以又称为北四阁。
大概是觉得国宝只置放在宫廷内并不安全,又考虑到了宫廷外的藏书,所以又抄写了三部,这三部全部放到江浙一带来了。一本藏在扬州的大观堂文汇阁;一本藏在镇江金山的文宗阁,还有一本,就藏在我们杭州的文澜阁了。这三部统称为江浙三阁,又称作南三阁。看这七阁的名称,大家就会发现,其中六阁都有三点水旁,惟有文宗阁没有。道理也很简单,藏书最忌火,所以要用水来克,但文宗阁既然已经在金山,是水满金山的地方,就不需要更多的水了。
说到文澜阁,从前杭州人心目中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许多年来,它都没有对外开放过。我小的时候去浙江博物馆,知道一条小道能通向旁边的花园。我还知道那花园里有一个池塘,池塘边有一座大假山,可以说,那是我玩遍杭州西湖所见到的最大的假山。我们常常胆战心惊地溜进去,在假山上玩个不亦乐乎,但我们从来不知道认真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那座两层的楼阁,那是一个烧书的年代,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文澜阁。
现在我已经知道文澜阁的无比重要性了,但文澜阁在人们眼里也不再是多么重要神秘了。有一段时间,经过文澜阁门口,见大大的“茶”字挂在门堂,大门口的庭院内外都是茶座,游人们轻松地出出进进,享受着开门就能看到的近在眼前的西湖。从前皇家的禁苑,如今湖山归了人民,这是很好的,我为文澜阁高兴。
文澜阁这个地方,从前属于圣因寺,是康熙南巡时在杭州建的行宫,到雍正年间,这行宫的日常费用实在是让地方政府承受不了了,上报朝廷批准,终于改建成了圣因寺。乾隆四十七年,全书修好之后,本来准备把书放在寺后面的玉兰堂,但这玉兰堂已经逼近山脚了,怕书受潮,这才把藏经堂改建了之后作了文澜阁的。乾隆很欣赏宁波天一阁藏书楼的样式,就让文澜阁仿建。又不放心,还派了个杭州织造名叫寅着的亲自来考察,文澜阁一造就是五年,直到1787年全书才入了此阁。
这七部书,加上底本藏在翰林院,共八部书分别藏在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应该是很保险的了吧。但事与愿违,二百年过去,完整保存下来的,只有文澜阁和文津阁里的这两部了,而且,这文澜阁的全本也是缺而复全的。
《四库全书》在文澜阁静静地躺了七十多年,大祸临头了。1861年,太平军和清军在杭州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不但进入了巷战,而且还在西湖的湖面上展开了一场万人水战。我研读杭州近现代史时,注意到一个历史事实,杭州历史上一些很着名的人文景观和历史古迹,有许多是毁在这场兵灾之中的。文澜阁既在西湖边,湖上打得天昏地暗,就不可能不秧及到它。因它地处城外,就做了太平军的军营。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这些书籍一时就被扔得狼藉满地,被任意践踏。刚刚打完仗,一些贪小利者就溜进阁内窃书盗卖。有的书归了私人,有的书归了书贾,有的书干脆成了废纸包东西。
这样,我们就要说到钱塘人丁氏兄弟了。
关于丁氏丁申、丁丙(公元1832-1899年)兄弟,有关方面的资料我并没有查阅到多少。大学时代读《武林坊巷志》,见封面上打着(清)丁丙,知道是一个名叫丁丙的人所编撰的。因为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很怪,就留心看一看出版说明中对作者的介绍。由此知道了这个人乃我们杭州老乡,别字松生,家里世代藏书,因有藏书楼八千卷楼而闻名与世。他的一大功绩就是补钞了《四库全书》,并完成了《武林掌故丛书》和《武林坊巷志》。
我后来才知道,丁家兄弟并不单单是学者,他们是当时杭州城里的着名乡绅,家境比较富裕。而且丁丙在清末时也已经开始开办工厂,1895年,他和庞元济就集资三十万元,在杭州拱宸桥如意里开办了杭州第一家近代缫丝厂。可以说,丁氏兄弟当时在杭州城里就是名流,办义学,赈救济,办公益事业,许多事情都少不了他们。
听说《四库全书》被拆毁,丁氏兄弟在战事一结束后立刻就冒险连夜赶回城里,将文澜阁的残书潜运到今天的西溪留下镇。说起这个留下,当年赵构到杭州定都时,原本是看中这个地方的,后来建都在凤凰山,他还发下一道旨意,此处暂时就给我留下。这一留下,就成了地名。如今,留下虽没有留下皇宫,却留下了《四库全书》。这丁家二兄弟每天往返数十里,共抢运出了8140册的阁书。又怕这书得而复失,再用船运到了绍兴和宁波一带,又经海上运到了上海。这一路上屡遭歹徒袭击,万千的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战事结束之后,书终于运回来了,丁氏兄弟又开始补缺。到光绪十四年之际,耗资五万一千多元,书也已经补到3396种了。
丁氏兄弟谢世之后,1909年,浙江巡抚增韫奏请在浙江建图书馆,到民国元年,文澜阁旁边建成了图书馆,《四库全书》从此离开了文澜阁。等到1929年西湖博览会之后,文澜阁就归了博物馆,不再藏书了。
文澜阁虽然不再藏《四库全书》,但人们对《四库全书》的推崇与热爱并未减半分。辛亥革命之后,浙江省首任图书馆馆长钱恂和后来上任的馆长章宗祥,历八年之际,带领工作人员抢救补缺图书。以后,章宗祥又补缺了一次,这三次补缺下来,《四库全书》总算完壁,大功终于告成了。
写到这里,突然想,有人若问我,要这个《四库全书》的手抄本干什么,一架电脑,一个光盘,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我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反问:要哥德巴哈猜想干什么,一加一等于二不就完了吗?
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东西,确实不能仅仅从实用上去理解,它们的精神更是不可比拟的。比如西湖孤山上,有没有《四库全书》,难道分量会是一样的吗!
西泠印社:咫尺金石江山无限
印学是完全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修养上的一门学问。我自以为入此门是很难的。一个印学家、哪怕他并不真正研究印学、只是以治印为职业、为养家糊口之手艺,在我看来,亦已经在艺术修养上高人一筹了。从前读有关闻一多之传记,知道他在西南联大教学时,因家境窘迫,曾在昆明街头挂牌治印。后来读李叔同传记,又知他出家前一件重要大事,就是把从前所治印与器具一概封于湖山之间,名之印藏。凡此治印者,皆为大知识分子。我的好友曹工化君,乃民间藏龙卧虎之通人,音乐、书画、影视、文艺理论路路皆达,他也是个眼界极高之人,十多年前为我治一鱼虫篆书章,至今提起来,他总说:眼力不行,我再也刻不了那样的印章了。让我深感此艺之艰深。中国作家协会原党组书记唐达成先生与我算是一个忘年之交,在我眼里,他与官字无缘,完全是个精通六艺的大文人。唐达成先生还是个着名书法家,他跟我谈起家学,不免提到其父亲唐醉石先生,唐醉石先生便是杭州西泠印社早期会员,对西泠印社是有过重要贡献的。一个印字,稍稍提及,便有那么多清香高洁之人出场,可见中国印学之魅力深远。
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大概都很难找到象西冷印社这样一种人文景观了――人们不知道应该称它为一个文化团体,一个经营组织,还是一处园林名胜。它是一个最最阳春白雪、也是最最下里巴人地方。它的核心――印人,自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精粹部分的继承者,然而它面向与开放的,却是一切平民百姓。人们无论高低贵践,满腹经论还是胸无点墨,只管来此一游,艺术面前人人平等。这西湖孤山南麓的艺术园林,将给你提供任何地方也不会重复的精神享受。
浅浅地欣赏西冷印社,是很方便的,你只管沿着白堤走去便是。过了平湖秋月,再过中山公园,再过楼外楼――这红尘中衣食住行最要紧的“食”处,紧邻,便是那精神食粮所在地西冷印社了。印社既占楼阁,曲径通幽,春有芳草,秋有芝兰,能不良辰美景奈何天?一饱眼福,此行足矣。
西冷印社,却还有另一种意义的游历,那真的要先好好读几本书,下一番功夫的。
印社因人而集,人因学而聚。什么学――印学。印学,在中国是一门大学问,它又古老又年轻,中国人评论一个人有学问,传统文化根底扎实,常说他是金石考据无所不通,就是说,此人必通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