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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生石:欲话因缘恐断肠

杭州的有些地方,是有着浓厚的宗教色彩的,但往往又有着十分温馨的人间味道。深厚的人情,友谊,生死之交,被揉合到佛教故事里去,显得即怪异又深刻,比如几乎在杭州风景图上名不见经传的三生石,便是其中一例。

我最早知道三生石,几乎连个豆蔻少女都算不上,偷偷把父亲书架上唯一的一部古典小说《牡丹亭》取下来,因为里面有一些精美的插图,连蒙带猜地就瞎看起来。因为古典文学的根基近乎于无,所以看徐朔方杨笑梅先生的注释,比看汤显祖先生的《牡丹亭》原着还要带劲。这样,就在第一出“标木”中,看到这样两句话,叫做:“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而注释则说:三生路是约定再世姻缘的地方。传说,唐代李源与惠林寺僧圆观(一作圆泽)有很深的友谊,圆观临死时对李源说,十三年后和他在杭州天竺寺外的三生石旁再见。后来,李源如期到那里,看见一年幼牧童,他就是圆观的后身。

当时年少,根本不懂的什么相思什么相负,只是因为家中除了马恩列思毛着作,也就是那么一本《牡丹亭》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没有被革命掉。也许是因为包了书皮,我父亲自己也忘记掉了吧。关于这本书的来历,直到今天,对我依然是一个迷。但在后来的二、三年中,因为无书可看我不得不看的,还是这本《牡丹亭》,这样,随着年龄增长,竟然就开始沉迷于杜丽娘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故事当中了。

不过即便那时,也并不觉得这三生石有多少可以神往的,再加上孤陋寡闻,连天竺寺都不晓得,哪里还会晓得天竺墙外的三生石。

再次闻说三生石,已经上了大学,读宗璞女士当时刚刚发表的中篇小说“三生石”。那样说不出来的典雅悲怆,哀而不怒,沉稳中的渺茫,有限之中的永恒,活着当中的死去和死去当中的活着……我被三生石征服了,少女时代的三生石再次浮现出来。

便去翻查字典,何为三生?《辞源》说“三生”原来是个佛教语汇,指前生、今生和来生。也可以称为过去世、现在世和未来世,白居易就曾经写诗运用该词曰: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

三生石的传说,最早见于唐代的《太平广记》。这里的确有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当作传奇来读,倒也有趣。当中有《圆观》篇,便讲到了三生石。到了北宋,苏东坡来守杭州了,认为三生石这样的故事既然是有关天竺的,就重新写一篇送给天竺寺的僧人吧。所以,苏东坡把《太平广记》的《圆观》篇作了一番删改,成了《圆泽传》。

说圆泽,却是从李源说起的。原来那洛阳的惠林寺,是从前光禄卿李憕的居家府第。安禄山攻下洛阳后,李憕以死相拼守。他的儿子名叫李源,年少时也算是唐代的高干子弟吧。风花雪月,豪侈善歌,闻名一时,父亲这一死,他就变了个人似的了。发誓不做官,不结婚,不吃荤,在庙堂里,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寺里有个和尚叫圆泽,通晓音乐,李源与他便结成了知音。他们常常促膝谈心,通晓达旦,弄得人家都不明白他俩在干什么。有一天,他们相约了去四川的峨眉山,李源要往荆州方向走,圆泽要取长安道,李源不同意,说:“我已经和世事断绝关系,怎么还可以往京城过呢?”圆泽沉默了半天,似有难言之隐,最后才说:“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便跟着李源上了荆州路。结果,船行到今天武汉附近的南浦,见有个年轻妇女在负瓮汲水,圆泽长叹一口气,说:“我不想取此道,正是因为怕见这个妇人啊。”李源可就大吃一惊,不知何故了。圆泽说:“这个妇人怀孕三年,我不来,她不能分娩,今天既让她见了,我可就天命不可逃了。三天以后你来看那婴儿,以一哭为信。再过十三年,在中秋月夜,我将与您重逢杭州的天竺寺外。”果不然,圆泽当夜就死了,那妇女也在那天夜里生了个儿子。三天后李源去见那婴儿,他果然笑了。

李源也不去峨眉山,回头就归还寺中,问他的徒弟,说圆泽早有遗嘱在了。这样过了十三年,李源千里迢迢,就从洛阳来到了吴越杭州,前往赴约。那一天风清月朗,正是中秋,葛洪川畔就来了一位骑牛的牧童,一边扣着牛角一边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一见,真是悲喜交加,大声问道:“泽公别来无恙?”

那牧童倒是从容不迫地说:“李相公你真是讲信用的人啊,不过你尘缘未尽,还不能近我的身,等修成了正果,我们再相见吧。”

牧童又唱了一首歌:身前身后事茫然。

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这样唱着,牧童骑着牛,竟消失在茫茫月夜,不知所终。

那守信用的李源呢,不管朝廷怎样褒奖他,他都不出寺,直到八十一岁,死在寺中。

佛教的核心是轮回的思想,讲三生,讲重新投胎,都是符合佛教精神的,所以三生石在佛教领域里,是个很熟识的地方。

如果抛开那层佛教扑朔迷离的轮回因果的外衣,李源和圆泽的友情,倒也真的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了。知道了“三生石”,才知道,所谓生死之交,并不仅仅在于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好得和一个人似的,还在于那死了的,一直就还在那活着的人心里活着,好比那魂儿都附在了活人身上了一般。

我对神的存在与否,始终是抱怀疑态度的,所以死而投胎复生的事情,我倒是至今还不信的。信的便是渴求朋友或爱人死而复生的极其强烈的愿望,这种愿望的源头不是理而是情。这倒是和汤显祖的《牡丹亭》如出一辙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对你深深所爱的人,你会产生爱的恐惧,因为爱使你想到爱的可能终止,什么能终止爱呢,最强大的终止力量就是死,而死是短暂,与永恒相对。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是挑战于短暂,是渴望于永恒的。中外一切古典爱情中的男女,说到爱情,莫不山盟海誓,白头到老,绝不变心。为什么呢,就是要将那爱一直爱到死里头去啊。

那么,所谓三生石,便可经称之为“情之至石”了。怪不得贾宝玉前身是块石头,他就是个情到了极点的人儿嘛。

我亦性情中人,便生寻三生石之心。初冬时节,万物肃杀之时去了灵隐,灵隐山门照壁上书“咫尺西天”,它也是天竺寺的山门,此处转向南,山路逶迤,老滕古树,竹林茶园,那一蓬蓬的茶蓬,有的如一朵朵硕大的绿牡丹缀在山腰,有的又如一把把撑开在地面上的绿伞,一溜的长排。听说那三生石,就在这三天竺的下天竺旁边。

三生石一时没有找到,倒依图索骥,认出了当年谢灵运在杭州居住的地方。

中国历史上着名的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其祖父,是淝水之战中赫赫有名的主将谢玄。公元384年,淝水之战的捷报传来,谢安正和客人下棋,见报书后,徐徐说:小儿辈已经破贼了。这个小儿辈中,就包括谢玄,他也是谢安的侄儿。

谢玄立了如此大的战功,便被封为了康乐县公。仿佛是作为对淝水之战胜利的献礼一样,公元385年8月,在浙江上虞县谢家始宁墅,诞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为灵运(公元385-433年)。传说,就在灵运出生的那天夜里,钱唐杜明师做了一个梦,梦到东南方向有人来入其馆,半个月之后,果然东南方向的上虞谢家就有人送来了一个男婴。

实际的情况是,谢家对这个男儿十分喜欢,但灵运出世才十几天,谢安就在南京去世了。谢家对孩子的爱就蒙上了一层忧郁,耽心他养不大,这才送到钱唐,寄养在杜明甫馆中。由于他从小寄养在外,家里人才叫他客儿,所以后世也有人称其为谢客。

谢灵运在杭州一直长到15岁,他寄居的杜家,就在现在的杭州飞来峰下。居说从前那里还有一只亭子,名叫梦谢亭,是杜明甫为谢灵运所建的。这个亭子一度非常有名,唐朝时白居易还写诗提到过它,说:梦儿亭古传名谢,并在其下作了注:州西灵隐山上有梦谢亭,即是杜明浦梦谢灵运之所,因名客儿也。

在下天竺的莲花峰附近,还有一座翻经台。相传灵运年幼时,常常翻经于此,故名翻经台。所以唐人有“经翻贝叶文,台近莲花石”的诗文。

就在这样山水风光绝佳的杭州山林深处,谢灵运长到15岁,才结束了客儿生涯,回到了老家上虞。

把一块充满灵性的石头和那样充满灵性的人儿放在一个地方,那本身又是何等的天造地设啊。

我进了下天竺的法镜寺,此处静悄悄的,全无咫尺之外的喧闹,香火倒也旺盛,但看上去要纯粹一些了,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曲径通幽处的意境倒有,禅房花木深的景象却无。问了几个善男信女,却无人知晓“三生石”,不禁黯然。想,如今世道大变,一切实利,友情也罢,爱情也罢,均瞬息万变,今生都幻化得眼花缭乱,哪里还有前生与后生的主题,这三生石冷落了又怎的?正嗟叹,幸有园丁手拈菜泥,告我,三生石在寺外,要沿着墙外走,前有小桥,过后再问。

遂过小桥。三生石倒未找到,却喜出望外地发现一条三生路,狭而长,满地黄叶,皂夹树狭道相迎,旁有狰狞乱石如枪,散藤葛如麻,山草如发。原来此处,有如此俊美之石与飞来峰比邻。无怪白居易在杭任满离去时,要“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了。一个人在其间走,偶一抬头,但见法镜寺屋脊上鸱吻咬脊头,卷其尾,张其须,苍天衬之,说不出来的冬日的生机,那潜伏着的尚未实现的一切,现在正默然地热情地祈祷着。三生石你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的!

回头见一空旷菜地,有老媪拾柴,我问三生石,老媪手朝后一指,喏,那不是!

便见那三生石,状如圆盒,大似卧床,石一端的隆起部位有四五个杯口大小的圆洞,洞洞相连,玲珑剔透,后背面镌有“三生石”字样。三生石畔的摩崖之上,从前多有唐宋时期的题词铭刻,年久风化,不可辩认,惟元代至正元年时翰林张翥等的留题仍然清淅。

寂寞的三生石,友谊的三生石,情到极至的三生石,没有人再来到你的身旁,如今我来了,孤独的面对着你。我不是李源,因为没有圆泽,但三生石还在,天地间那种生生死死的情缘不灭。所以我愿意与你抱膝而坐,相看两不厌。

三生石是一块充满了哲学命题和人生命题的载体,曹雪芹选择一块石头做“梦”之主题,可说是天才的灵感。至少在人情的生命主题上,我以为古人要比今人深刻伟大得多了。古人因为渴望永恒,不能象征于人,就象征与石,希望人能与石那么坚强不移。今人(应该说是今人中的一部分人)对人情首先就抱否定态度,因此一切退而求其次,不求永远拥有,但求真心有过,就可以了。这种低质量的感情生活还被披头散发的歌星们唱的全世界都是,真是匪夷所思。

我从来也不相信那种只求现在不求永远的感情,我认为这都是谎言。人们渴望永恒,永恒的爱情,永恒的友谊,但人们的这种美好希望总是被现实打碎,这是人类的悲剧。一代代人就在这悲剧中寻求出路,从不停息,爱情和友谊也就在这样的寻求中展示出来。

这是三生石给我的启示。因此我也在等待,等待某一个中秋之夜,牧童再来……

黄龙洞:昔有道

中国的儒释道三家,儒家修身养性,对自己要求过高,吃不消;佛教讲业讲轮回,坚定一点的人还要吃素禁欲,如我这样浪漫性情之人,也吃不消;倒是比起来道家更能让人喜欢一些。道家的老祖宗是骑青牛的老子,老子庄子,无为无不为,特别能让我们这些自由散漫的知识分子接受。后来的道教,虽也有怪力乱神之说,炼丹煮丸搞的乌烟瘴气,不过吃散药的大多也是知识分子和皇亲贵族,鲁迅先生还为之写过文章,可见这里面还有着某种人文因素。况且道家那种渴望在人世上永远活下去、即使死了也不愿意仅仅灵魂升天、坚持要肉身升天,甚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乐生精神,我还是很欣赏的。想象一个人升了天,屁股后头鸡啊狗啊老婆孩子啊,全跟着一块儿往上飞,简直就跟童话一样。你要是不相信这些编排,只是听听,还是蛮开心的。不像佛教,怎么听你都不敢不正襟危坐。

现在想起来,对道家的这点好感,会不会就来自于我的学生时代呢。

我的大学时代,专攻史学,背功第一要紧。校园人多嘴杂,影响记忆,便常常到那离校最近的景点黄龙洞去。逢暑假前大考,索兴背一张席子,在那里既是避暑又可复习。那时黄龙洞不像现在,门口有“家丁”要求抬你的轿子,“丫环”们又要收你的门票,里面到处都是笙歌勾栏,茶铺酒肆,热闹非凡。我学生时代的黄龙洞真正是个清静无为的地方,无为而治的典型做法,就是不收门票。这对我们这些穷学生而言,无疑是福音,黄龙洞便成了我青春的洞天福地。

黄龙洞山门有一大楹联曰:“黄泽不竭,老子其犹”。西湖诸多楹联,此联最费煞我脑筋,怎么解释也是一个不通。

现在知道了,此乃高手之联,一显一隐,将“黄龙”二字纳入联中,上联已有黄字,下联却无龙字,原来是被省略掉了。孔夫子赞老子说:“老子其犹龙耶?”整联意思是说,黄帝以来,道教如同深潭之水,源远流长而不干涸,老子就是这样的深渊中的龙一样的人物。

这幅联子,拟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把黄龙洞道教胜地的身份点出来了。

道教传入杭州,时间上比佛教更早。所以西湖的道士便先于有和尚。《水经》一书注天竺稽留峰说:昔有道士,入此不返,因以稽留山为山号。

道士要炼丹,所以有环境要求,西湖山奇水秀,人烟稀少,炼丹甚佳,便引来了一位着名道学家葛洪,也就是抱朴子。

葛洪乃晋人,江南豪族出身,叔祖公葛玄在道教中级别很高,被尊为葛仙翁、太极仙翁。13岁葛洪死了父亲,从此家道中落。但葛洪爱学习,终以儒学知名。

魏晋时期的文人,着宽袍吃散药好清谈崇道教,葛洪转向道,并是其中走得最远者。其人又经历战乱,遂萌栖息山林,服食养性之念。晚年来到杭州,就在黄龙洞上面的山头――宝石山西面岭上结庐,庐名抱朴,山也因此名为葛岭。

抱朴是道教教义,包守本真人行道归朴。葛洪曾作《抱朴子》五十篇,为道教建立了理论体系。他还是个实干家,亲自炼丹,本意是追求做神仙,却歪打正着,客观上成了中国最早的化学家,染料业又奉他作了祖师。葛洪亦重养生,年轻时多病,八十多岁时反而身体健康。有人说他后来云游四方,不知所终,也有人说他死后即葬葛岭。据说颜色如生,身体柔软,举尸入棺,轻如空衣,人们以为乃尸解得仙而去。乐生,并且永远的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死后不仅仅是灵魂超生,连肉体也一起跟着超生,这是道家的最高人生理想的实现,人们把这种希望寄托在了葛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