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专制社会,腐败是不可避免的。中国历代王朝的兴亡,自有社会发展的总规律在起作用,而腐败与反腐败斗争是贯穿始终的。腐败的表现形式有许多共性,但也因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诸因素的不同,各时代、各王朝自有其个性表现。反腐败斗争,有自上而下的统治者的改革与改良,建立健全法制和选拔考核官吏的制度,以及监察、审计等制度,整顿吏治、惩治腐败官吏;也有自下而上的不满与反抗,最终汇聚成人民起义的洪流。人民的反抗与斗争是对腐败最有力的打击。
辽金元三朝的建立有着大体相同的政治、社会背景,社会阶级结构、经济基础大体相似,而与唐、宋有明显的不同。辽金元三朝都是以人口最多、文化最发达的汉族为主体民族、以少数民族为统治民族的多民族的中央集权国家。统治民族为维护其统治,保留了许多特权,对汉族则军事上防范,政治上压制、歧视甚至仇视,经济上压迫、剥削,这使统治民族的上层成为一个特权阶层(当然,统治民族的下层仍处于被统治阶级地位),而特权就是腐败的温床。尤其是贵族阶层的形成、贵族专政体制的建立,使辽金元三朝的政治腐败表现出更多的共性,腐败程度比唐、宋王朝更加严重。
辽代官员贪贿枉法问题是严重的。不过在辽中期以前,除穆宗为人残暴、荒于政事外,辽最高统治者尚能律己御下,并注意整肃吏治,因而官场腐败之风尚未泛滥。太宗时,乙室部大王因征收赋调不均,被处以木剑挞背的刑罚;六院部(南院)二刺史(部下石烈之长)贪蠹不法,被决杖一百,并预备射鬼箭(一种死刑)。圣宗多次下诏整顿吏治,执法也较严,如南院大王耶律勃古哲枉法虐民,被圣宗判决大杖。参见《辽史》卷四《太宗本纪下》会同二年闰七月,卷八十二《耶律勃古哲传》。自辽兴宗起,官场的腐败愈演愈烈。吏治败坏首先源自最高统治者的堕落。兴宗即位后,装出一副年轻有为、励精图治的样子,访求治国安邦的方略,遣使视察各地禾稼,颁布新定律法,主持普查户籍、平均徭役的工作,严禁官员贪污腐化。但这一切并未取得实效,关键在于兴宗本人玩物丧志,荒怠朝政。据载,兴宗行为放荡,纵情声色,佞宠佛僧,滥封官赏,斥言拒谏。道宗的昏庸、废政甚于兴宗。他用掷骰子决胜采的方法选用官吏;不辨善恶,宠幸奸臣,皇后、太子先后被诬致死;朝廷内外群邪横行,谗言流布,忠良受戮。天祚帝身处乱世,于四面楚歌中仍不思进取,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他耽于游猎,信谗用邪,拒谏饰非,结果众叛亲离。兴宗以降,身居相职的高级官员多为贪贿不法、结党营私、品行败坏之流,萧革、耶律乙辛、萧奉先、张孝杰、耶律阿思、李处温等都是劣迹斑斑的枢密使、宰相。如张孝杰,“久在相位,贪货无厌,时与亲戚会饮,尝曰:‘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辽史》卷一百十《张孝杰传》。。皇帝和宰执昏庸、腐化、贪婪于上,各级官员残暴、盘剥于下,官场一片黑暗。乌古部,节度使耶律普古横征暴敛,家财甚富,为其父铎鲁斡所不齿。易州,“吏其邑者,每黩于货,民甚苦之”。建州,“二吏凶暴,民畏如虎”。锦州,“州帅(节度使)以其家牛羊驼马配县民畜牧,日恣隶仆视肥瘠,动撼人取钱物,甚为奸扰”。河东,“有酋豪负势,诈良民五百口为部曲”《辽史》卷一百五《萧文传》、《马人望传》、《耶律铎鲁斡传》。。东京,耶律乙辛的亲信、麴院秤吏,“怙势日索官钱两千,人莫敢御”《贾师训墓志》,向南编者《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至于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争权夺利,自兴宗即位至辽朝灭亡,从未间断过,并且一浪高过一浪。
金代官场腐败突出表现在女真贵族官僚和御前近侍的骄横跋扈、贪赃枉法上。“女直功臣子,骜亢奢纵不法”[金]刘祁《归潜志》卷八,中华书局“元明史料笔记丛刊”本。,金朝的军政大权就掌握在这班纨绔子弟手中,腐败是必然的。“南渡之后,为将帅者多出于世家,皆膏粱乳臭子(按:南渡之前亦然,这里不过是说下面的事发生在南渡之后而已)。若完颜白撒,止以能打毬称。又完颜讹可,亦以能打毬,号‘板子元帅’。又完颜定奴,号‘三脆羹’。又有以忮忍号‘火燎元帅’者。又纥石烈牙忽带号‘卢鼓椎’,好用鼓椎击人也。其人本出亲军,颇勇悍,镇宿、泗数年,屡破宋兵。有威,好结小人心。然跋扈,不受朝廷制。尝入朝诣都堂,诋毁宰执,宰执亦不敢言,而人主倚其镇东,亦优容之也。尤不喜文士,僚属有长裾者,辄取刀截去。又喜凌侮使者,凡朝廷遣使者来,必以酒食困之,或辞以不饮,因并食不给,使饿而去。”《归潜志》卷六。
一次宴会,有一将领的妻子不爱吃猪肉包子,他竟让人端上人肉包子。他宠爱的营妓,不时佩戴银符去往州县公然索贿。监察御史陈规也说:“贵臣、豪族、掌兵官莫不以奢侈相尚,服食车马惟事纷华”,“今之将帅大抵先论出身官品,或门阀膏粱之子,或亲故假托之流,平居则意气自高,遇敌则首尾退缩,将帅既自畏怯,士卒夫谁肯前。又居常裒刻,纳其馈献,士卒因之以扰良民而莫可制”《金史》卷一百九《陈规传》。。主要来源于女真贵族官僚、汉族大官僚子弟的近侍,宠倖于内,肆虐于外。“金朝近习之权甚重。置近侍局于宫中,职虽五品,其要密与宰相等,如旧日中书。故多以贵戚、世家、恩倖者居其职,士大夫不预焉。南渡后,人主尤委任,大抵视宰执台部官皆若外人,而所谓心腹则此局也。其局官以下,所谓奉御、奉职辈,本以传诏旨、供使令,而人主委信,反在士大夫右。故大臣要官往往曲意奉承,或被命出外,帅臣郡守百计馆馈,盖以其亲近易得言也。然此曹皆膏粱子弟,惟以妆饰体样相夸,膏面镊须,鞍马、衣服鲜整,朝夕侍上,迎合谄媚。以逸乐导人主安其身,又沮坏正人,招贿赂为不法。至于大臣退黜,百官得罪,多自局中,御史之权反在其下矣。”《归潜志》卷七。
由于政治体制、经济基础等因素的诸多共性,辽金元三朝有着颇多相同或类似的腐败形态和特点。下面我们重点介绍元朝官员腐败的主要表现形态及其特点。
第一节官僚贵族巧取豪夺、骄奢淫逸
一、非法攫取土地、财富和人口
国家每年赐予诸王、公主驸马、贵族大量钱物,除固定的岁赐外,往往还有额外赏赐,供他们享用。他们还不满足,元世祖时当政的桑哥曾说:“有分地之臣,例以贫乏为辞,希觊赐与。”《元史》卷十五《世祖本纪十二》至元二十五年十二月。除向皇帝邀赏外,王公贵族还以种种借口无休止地横敛中央和地方各部门的钱财。元成宗大德年间,王妃扎忽真虚报所部贫户,冒支国库钞币10600余锭。武宗至大三年(1310年),尚书省曾请求分拣、沙汰“各位下奉圣旨、懿旨、令旨赐财物者”《元史》卷二十三《武宗本纪二》至大三年八月。。权势们“横索”宣徽院所掌内府钱粮酒醴,元顺帝至正五年(1345年),宣徽使太平审核本院财务,发现只有太常礼仪使阿剌不花一无所取《元史》卷一百四十《太平传》。参见同卷《别儿怯不花传》。。此外就是巧取豪夺,大肆兼并土地、财富和人口。至元十五年(1278年)八月,诏谕“军民官毋得占据民产,抑良为奴”《元史》卷十《世祖本纪七》至元十五年八月。,正说明这种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元世祖时,“江南新附,诸将市功,且利俘获,往往滥及无辜,或强籍新民以为奴隶”,山南湖北道提刑按察副使雷膺查验“得还为民者以数千计”《元史》卷一百七十《雷膺传》。
,而江南行台也一次分拣出1695个被抑为奴隶的平民参见卷十六《世祖本纪十三》至元二十七年三月。。湖广行省丞相阿里海牙荫庇逃民千余人,抑降民3800户为家奴《元史》卷十四《世祖本纪十一》至元二十三年十二月,卷一百六十三《张雄飞传》。卷一百二十八《相威传》作占降民一千八百户为奴。按规定,降民不得抑为奴,应入籍州县,俘获所得分赐有功者为奴。。四川都元帅塔海,“抑巫山县民数百口为奴。”《元史》卷一百七十《王利用传》。元世祖时有人说:“今王公大人之家,或占名田近于千顷,不耕不稼,谓之草场,专用牧夜孳畜。”[元]赵天麟《树八事以丰天下之食货·限田产》,见陈得芝辑点《元代奏议集录》(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至元二十年(1283年),朝廷限制权贵占田,令其将多占的部分分给民户,或拨属怯薛耕种。《元史》卷十二《世祖本纪九》至元二十年二月。平定南宋后,官僚贵族纷纷扩充地产,“江南官田为权豪、寺观欺隐者多”。《元史》卷十三《世祖本纪十》至元二十一年十二月。桑哥当权时,曾反映“扈从之臣,种地极多”,请依照军、站户例,超过四顷的部分交纳租税。《元史》卷十五《世祖本纪十二》至元二十五年四月。这说明贵族官僚不仅占地广阔,而且不承担租粮。成宗即位之初,括伯颜、阿术、阿里海牙等官僚权豪隐匿占据的江南田亩,申令诸王、驸马及权豪“毋夺民田”,禁“受诸人呈献公私田地及擅招户”,而武宗时一再重申“民户托名诸王、妃、(公)主、贵近臣僚,规避差徭”的禁令,都说明官僚贵族兼并土地和人口是很猖獗的。《元史》卷十九《成宗本纪二》元贞二年七月,大德元年十二月,大德二年元月。卷二十三《武宗本纪二》至大三年十月、十二月。大德五年七月,籍安西王侵占的田户、站户等四百多户为编户。见《元史》卷二十《成宗本纪三》。
二、官僚贵族奢侈腐化的生活
包括皇帝在内的贵族、官僚们贪图享乐,生活奢侈,是元代政治腐败的重要方面。元代海外贸易发达,市舶番货中许多是供贵族官僚享用的奢侈品。成宗以来,兴起一股向宫廷中宝,即进献宝物、以图厚利的歪风。“分珠寸石,售直数万”,“大抵皆时贵与斡脱中宝之人,妄称呈献,冒给回赐,高其直且十倍,蚕蠹国财,暗行分用”。《元史》卷一百七十五《张珪传》。
至泰定帝时,历朝所欠宝价累计四十多万锭钞,而全国每年的科差包银收入不过十一万锭。官僚贵族们大量使用金银、珠玉、宝石等装饰品,严格讲究成色。时称“五金之器,莫贵如金”,“诸石之器,莫贵于玉”。而“美玉与金同,亦有成色可比对。其十成者极品,白润无纤毫瑕玷也;九成难辨,非高眼不能别;八成则次之,以至七成、六成又次之。古玉惟取古意,或水银渍、血渍之类,不必问成色也,绝难得佳品”[元]孔齐《静斋至正直记》卷三“玛瑙缠丝”、“美玉金同”,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本。。来自今中亚一带的宝石——“回回石头”,深受皇室和官僚贵族的青睐。据说,成宗大德年间一块重一两三钱的“红剌”宝石,被以中统钞十四万锭的天价中卖入宫,镶嵌在皇冠顶上,“自后累朝皇帝相承宝重,凡正旦及天寿节大朝贺时则服用之”《南村辍耕录》卷七“回回石头”。。宫廷宴会时皇帝、贵族、大臣、卫士、乐工等都穿同一种颜色的礼服——“质孙”服,虽上下有精粗之别,但无不配饰珠翠金宝。因为要每日更换一次,所以每人都有多套这样的盛装(《元史》卷七十八《舆服志一·冕服》。参见史卫民《元代社会生活史》第五章《服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宫廷宴会豪华富丽,饮食极尽排场。官僚贵族、地主富商的日常生活也颇奢华,“高楼一席酒,贫家半月粮”(《紫山大全集》卷二十二《杂著·论积贮》),道出了权贵富家之靡风。
元文宗时的权相、太师燕铁木儿,“一宴或宰十三马,取泰定帝后为夫人,前后尚宗室之女四十人,或有交礼三日遽遣归者,而后房充斥不能尽识。一日宴赵世延家,男女列坐,名鸳鸯会。见座隅一妇色甚丽,问曰:‘此为谁?’意欲与俱归。左右曰:‘此太师家人也。’至是荒淫日甚,体羸溺血而薨。”《元史》卷一百三十八《燕铁木儿传》。就在元末水旱灾害频仍、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形势下,元顺帝却“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与一班宠臣结为“倚纳”,在宫中向西番僧学习修炼所谓“演揲儿法”、“秘密佛法”,其实就是房中术,“于是帝日从事于其法,广取女妇,惟淫戏是乐。又选采女为十六天魔舞。八郎者,帝诸弟,与其所谓倚纳者,皆在帝前,相与亵狎,甚至男女裸处,号所处室曰皆即兀该,华言事事无碍也。君臣宣淫,而群僧出入禁中,无所禁止,丑声秽行,著闻于外,虽市井之人,亦恶闻之”《元史》卷四十三《顺帝本纪六》至正十四年十二月,《元史》卷二百五《哈麻传》。。
大官僚贵族为满足奢侈腐化的生活,贪得无厌,侵渔百姓,使人民深受其害。同时,上行下效,一般官吏、地主、富商甚至普通的农民、市民也竞相效仿,社会风气趋于奢靡,社会财富被大量浪费,许多市民、农民负债度日,加剧了贫富分化。元世祖时期的布衣儒士赵天麟批评贪官污吏、豪富子弟“以骄淫相夸,以奢靡相尚,以节约为耻,以贞廉为愚,既不副于上心,又重伤于家业。延及士庶,转相仿效,习以成风”,请求首先“禁京师内王公大人之奢侈”。[元]赵天麟《树八事以丰天下之食货·禁奢侈》,见《元代奏议集录》(上)。元末文人叶子奇于元亡之后说:“元朝自平南宋之后,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逸,自奉而已,至于武事,略不之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草木子》卷三上《克谨篇》。在官僚贵族骄奢淫逸的风气下,荒疏的当然不止是军政,整个官僚机器都隳坏了。
第二节官僚贵族擅权枉法
一、权臣专擅蠹政现象突出
元世祖时,回回人阿合马受宠专权二十年,“子侄亲戚分制州军,腹心爪牙布满中外。威福由己,生杀任情”[元]陈天祥《论卢世荣奸邪状》,见《元文类》卷十四。,“内通货贿,外示威刑”《元史》卷二百五《奸臣·阿合马传》。。据当时正在中国并与元廷有联系的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记载,阿合马“管理政府一切官司,任命一切官吏,宣布一切裁判,其所厌恶之人而彼欲除之者,不问事之曲直,辄进谗言于大汗曰:‘某人对于陛下不敬,罪应处死。’大汗则答之曰:‘汝意所乐,为之可也。’于是阿合马立杀其人,其权力由是无限,大汗宠眷亦无限,无人敢与之抗言。是以官位权力无论大小,莫不畏之。凡有人受谗因蒙大罪而欲自解者,绝不能提出其自解之法,盖无人敢庇之而与阿合马抗,由是枉死者为数甚众;不仅此也,凡有美妇而为彼所欲者,无一人得免。妇未婚,则娶以为妻。已婚,则强之从己。如闻某家有美女,则遣其党徒语其父曰:‘汝有女如是,曷不嫁之伯罗阿合马(盖人称其为伯罗,犹之吾人之称副王也),则彼将授汝以高官显职,荣任三年。’女父若以女献,阿合马则言于汗曰:‘某官缺人,或某官行将任满,某人可以铨选。’大汗辄答之云:‘汝以为是,为之可也。’女父遂立受显职。由是或因他人盼得高官显职,或因他人畏其权势,阿合马尽得美妇为其妻妾。彼有子二十五人,皆任显要,其中有若干子因父荫,而淫纵亦如其父。所行无耻无义。此阿合马聚积多金,盖欲任显职或他官者,必须以重赂贿之也”。冯承钧译、党宝海新注《马可波罗行纪》第八十六章,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马可·波罗的记载与中国文献的记载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