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荣王府四处灯火通明,弘睿轩内的下人跑进跑出的忙碌着。沈砚辉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从宫里调来的太医谨慎地为他处理着臂上的伤口,末了从药箱内取出几副药交给一旁的下人,恭谨道,
“所幸刀口不深,并未伤及筋骨。老臣按照方子给王爷开了几服药,多是补血益气,还请王爷每日定要按时按量服用。此外,近段时间也应多加休养,不宜过度劳累。”
“好,我知道了。”沈砚辉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那王爷早些休息,老臣先行告退。”太医施了礼,起身缓步退了出去。
“你们都下去吧。”沈砚辉这才睁开眼,摒退了还在屋子里忙活的下人。
众人闻言,应声退了出去,唯有绝尘识趣的留了下来。
沈砚辉想见方才太医急匆匆地出了院子,不由淡声道,“宫里也不太平吧?”
“是皇上前几日龙体抱恙,里里外外忙坏了太医院。”绝尘如实禀道。
“父皇现下可好些了?”沈砚辉闻言,不由凝眉道。
“皇上这次是旧疾发作,经过太医院的诊治和调养,病症倒是稳定了。就是皇上经过这一遭儿,人又清减了不少。朝廷那边也颇不平静,几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绝尘不由担心道,王爷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悉心留意着宫里的动向。
“这几年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每逢初秋寒凉总要病发几次。就这陈年旧疾到底是何时落下的?今时不同往日,朝野上下几帮势力分据,都在观望着父皇的状态,近来父皇旧疾发作得频繁,难免不会有人借此兴风作浪。”
修长的手指隔着厚厚的绷带感知着臂上的伤口,沈砚辉的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玩味的弧度,“看来,有人已经开始放招了……”
——
荣王在城外遇刺的消息很快就走漏了出来。
一时间盛安城内谣言四起,有人说那夜原本是要暗杀莫辰逸,却被他有心躲开了,这才让荣王无辜充当了替罪羊;有人说荣王遭遇暗杀是军营中出了叛徒泄了密;有人说此次刺杀荣王的是戍朝人,因为家仇国恨……更有甚者,说此次暗杀是由莫辰逸一手安排的,他对荣王早就心存记恨,此番充当前锋上阵杀敌更是加剧了两人的矛盾……
不仅如此,甚至还有知情者坦言是吏部的人及时揭发了此事,并且当天夜里莫辰逸就遭人报复……
苏涟夕虽身在阳荣侯府的深宅之中,但对如今外面的时局也尤为上心。得知荣王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后,也不由为莫辰逸感到忧心。
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就怕流言惑众,会对两人的名声不利,到时不仅两人的关系难免互生嫌隙,甚至还会波及肃亲王府在朝堂之中的地位。
“在想什么?”
涟夕正望着窗外的梧桐出神,却冷不防背后有人出声,将她着实吓了一跳。她转身望着来人心神不定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在你方才分心的时候。”凤泽熙面带笑容,声音清浅略带慵懒,“你在担心他?”
凤泽熙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涟夕,不待她辩驳出声,又兀自不紧不慢道,“你放心,荣王无恙,今日还如常进宫面圣。至于莫辰逸,今晚庆功宴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你怎么知道?”涟夕这才注意到他身着正式的二品官服,不由了然道,“你今日上任,那一定在朝堂上见过他们了。”
“怎么?你不想见到他吗?”凤泽熙故作玩味道,“我可是听说那人为了进城寻你,才将沈砚辉留在城外以至于遭人暗害的。”
“此事我并不知情。”苏涟夕虽然面色淡然,心下却有几分晦涩的情绪。虽然当初会离开沂州与莫辰逸不无关系,但身在盛安这段时日,对方终是没有亏待过她。虽不至以身相许,但若事情真的因她而起,倒让她不免心生愧疚。
她沉吟片刻,突然讶异的望向凤泽熙,“等一下,今晚庆功宴……你是要带我进宫?”
“昨夜莫辰逸的手下为了寻到你,几乎就要掀翻了整座盛安城,今日有机会带你当面表示一下也是应该的吧。”凤泽熙平缓的语气不乏戏谑之意,好似并未看到苏涟夕渐渐深沉的脸色,继续浅笑道,“也是,如果昨夜莫辰逸没有遭人绑架,兴许就亲自带人找寻了。看来姑娘在莫公子心中当真是非同一般啊。”
“昨夜的事,不是凤大人指使的吗?”苏涟夕不由冷笑一声,泠然问道,“这段时间承蒙大人照顾,不知眼下大人口中的‘风波’可否过去,而大人承诺的‘自由’又何时可以还我呢?”
凤泽熙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苏涟夕,清亮的眸底尽是探究,“哦?关于昨夜的事,你是这么认为的?”
“难道除此之外大人还有更好的解释吗?”苏涟夕平静地对视着凤泽熙,语气淡淡地反问道。
“这件事情,我想莫公子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凤泽熙莞尔一笑不置可否,稍作沉吟后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离开侯府,眼下还不是时候。姑娘是聪明人,自会懂得审时度势。如今这宫中的生存法则只有四个字‘祸从口出’,相信这个分寸姑娘还是能拿捏好的吧?再者说风波,现下才是刚刚开始而已……”
“你想让我怎么做?”苏涟夕防备地看着凤泽熙。
“不是我想让你怎么做,而是看姑娘想要怎么做。宫闱禁地,那可是如履薄冰,今晚我们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侯府,可就要全看姑娘的表现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才好。”凤泽熙从容不迫的语调让人并不觉得他是在说一个关乎性命的严肃话题。
“既然你也知道进宫参宴绝非儿戏,又何必以身犯险。我不能进宫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既然凤泽熙是受莫阳飙所托暂时收容她,那个中原因想必他也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管今晚的宴会姐姐会不会参加,只要有沈砚辉在的地方对她来说就是极大的威胁。况且如今莫辰逸并不知道她藏身何处,她便更不能自曝行踪。
然而凤泽熙似乎并不这样想,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涟夕,俨然胸有成竹。沉稳的声音果决而自信,“今晚一切听我安排,保证此事滴水不漏。”
“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而且我并不想进宫。”苏涟夕对今晚的庆功宴并无兴致,语气也出奇的淡然。
“理由很简单,你想知道的答案,只有莫辰逸能够回答你。”凤泽熙越过涟夕负手立于窗前,看外面的梧桐如今已被秋色点缀得金黄,意味深长地道,“所谓一日三秋,莫公子此去来回也有三月光景,就不知今晚再见到是否还能认出你。”
“什么?”苏涟夕不由疑惑道。
门外适时传来了丫鬟的敲门声,凤泽熙应允一声,只见绫波轻轻推门而入,双手端着的红木托盘上整齐叠放着一套素色裙衫。
凤泽熙见状交代她道,“服侍苏小姐换好衣衫,再给她施以淡妆即可。至于头钗首饰…不要也可。”
说罢,凤泽熙从容地踱步而去。
这一次涟夕倒没有过多推拒,许是在侯府待得久了,对名门世族一贯上尊下卑的礼制早有领教,她便也懒得多费口舌,平白坏了别人家的规矩。
涟夕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有些微微的怔愣。今晚绫波按照凤泽熙的交代,只给她施了一层薄薄的粉黛,而发髻也是简单大方的样式。月白色的素裳穿在她身上好似泛着一层淡淡的清光,瞬时让整个人显得灵动生气了许多。
虽然浅淡的妆容下还能辨出原来的样子,可涟夕却总觉得今日的自己有些不同。她无声地望着镜中的女子,她很美,但她的眸中并没有过多的惊艳之色,淡然的眸光平静如水,不见一丝一毫的波动,好像她的美本应如此。
“如果妆容再精致些,今晚的宴会小姐一定能够艳压群芳。”身后的绫波看着镜中的苏涟夕,不由满意地赞叹道。
“不过是你心灵手巧罢了。”苏涟夕敛了心神,闻言也只是淡然一笑。容颜易逝,她对外在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倾注过多的心思。
方才的分神也不过是恍然间发觉自己竟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成熟的韵味。这样的认知让她不禁伤感,原来她早已不再是个孩子,再也没有单纯无知任性妄为的权利……
“小姐天生丽质,自然怎样打扮都是得宜的。”在侯府借住三月有余,绫波也日渐和涟夕亲近起来,平日都只称她“小姐”,可见真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主子。
这反倒让苏涟夕颇感不自在,毕竟如今自己在侯府身份尴尬,又怎好领受别人这般抬爱。但偏偏她还不好多言,免得语生歧义,反倒让人平白误会她淡漠疏离,自恃孤高。久而久之,涟夕便也顺其自然,任由府里的下人对她毕恭毕敬,她亦只有拘谨地领受着。
带她进宫参宴,事关重大,不消多想便知是需要绝对保密的事情。凤泽熙摒退众人,却独留绫波为她梳洗扮妆毫不设防,这倒让涟夕不由心下生疑,状似无意道,“熙少爷可有跟你说今日因何为我扮装?”
“少爷未说,我便也没有多问。”绫波面色如常,看上去倒不似说谎。
涟夕总觉得这个大丫鬟在凤泽熙那里还是有些地位的,而且自从她来到这府中,就没有听绫波以“奴婢”自称过。最初涟夕还以为她会是凤泽熙的通房,却不想被绫波忐忑不安地连声否认了。
这阳荣侯府院子多规矩大,有个长幼尊卑自然不是奇事,涟夕有时也会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多虑,况且绫波不过一介侯府丫鬟,跟自己终究没有太多牵扯,涟夕稍作沉吟,便也不再多做他想。
“小姐,时候差不多了……”绫波望着外面的天色,不由轻声提醒道。
涟夕闻言,这才想起今日的正事,起身走出房门,却见凤泽熙已经等在院子中。今夜他身着正装,细眉微凝,神情带有几分肃穆,倒与他平日清新淡雅的模样有所不同。
凤泽熙见涟夕出来,也不多言,只从袖间取出一方轻薄的面纱亲自为她戴上,被遮住半张容颜的面部轮廓隐隐绰绰更显温婉动人。凤泽熙稍一打量,似是很满意地道,“这倒是姑娘给我的灵感,如今盛安城中民风并未完全开化,进宫参宴以绢纱遮面倒也无可非议。”
“多谢凤大人为我思虑周全。”苏涟夕的笑容因着面纱的阻隔也模糊了几分,但她含笑的双眸反倒因此显得尤为清晰明亮。
凤泽熙勾唇一笑,玩味的语气似乎别有深意,“现在言谢还为时过早,也许我并不是完全为了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