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再次进到宫中的苏涟夕显得平静了许多。纤长白皙的手指掀开轿厢的窗帘,望着外面千篇一律的高墙朱围在眼前缓缓移过,清澈的美目却似渲染了一层薄雾般让人捉摸不透眸底的情绪。
她沉默地望向窗外,高墙阻隔了她的视线,眸光却透映着她此刻心底的平静。
“怎么?万人敬仰的紫禁城对你来说竟没有半分吸引力?”凤泽熙闲适地靠坐在轿厢的软垫上,语气慵懒而随意。
“这大概就是权力之于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吧。”苏涟夕的目光依然望着窗外,淡然的声音好似早已望穿一切。
“此话怎讲?”凤泽熙安逸的面容上倒是多出几分愿闻其详的兴致。
“权利可能是男人之间厮杀拼抢的全部,但对女人来说却毫无意义。”苏涟夕从窗外收回视线,双眸定定地望着对面的男子,平静的面容辨不出情绪。
“哦?是吗?”凤泽熙挑眉看向涟夕,语气中尽是玩味。
“这一点,我想凤大人比我更清楚。”苏涟夕并不回避对方的目光,语气直接,意有所指。
“看来涟姑娘喜欢有野心的男人。”凤泽熙不紧不慢地定义道,转而淡然一笑,“可惜我对这些权力场上的生杀予夺毫无兴趣。”
“是吗?”苏涟夕的目光又落回到窗外,语气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而这里就是埋没欲望的深渊。”
话音未落,凤泽熙的中指已覆上她的唇瓣,语气却依旧慵懒得好似事不关己,“我可是提醒过姑娘‘祸从口出’。”
外面适时传来引路太监的唱喏声,想来已到地方了。凤泽熙起身下轿,又伸了手欲扶苏涟夕,却被涟夕有意避过自己下了轿辇。凤泽熙见状,倒也不介意,只顺势收回了手臂,自若的神情让方才出手相扶的动作消散成一个错觉。
苏涟夕背对凤泽熙,渐渐收敛了方才的尴尬。一来她还不习惯与男子有太过亲密的举止;二来此时是在皇宫,一举一动不得不小心谨慎。况且今日她入宫的身份只是凤泽熙随行的贴身丫鬟,便更不能无端落人话柄。
这样想着,涟夕的面上渐渐恢复了常色,脚步也不由放慢许多,直等到凤泽熙越到她身前,她才依照对方的步履跟在后面,与他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
宴会设在重华宫的正殿,锦华殿。殿内掌事的太监毕恭毕敬地将凤泽熙请到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涟夕作为他的贴身丫鬟则只能站在他身后。目光下意识地扫了眼周围,却发现今日的庆功宴有些非比寻常。
北疆平乱是殷朝自分裂以来,历年都要遭遇几回的寻常战事,以正殿设宴反倒显得过分隆重。且按照以往的惯例,此类势在必得的小型战役,只需宴请军中的重要将领以及在此战中立下战功的士卒代表即可,宴会通常是由几位钦点的朝中官员作陪,而皇上一般是不会亲自出面的。
此时许是时辰尚早,摆好的宴席还空缺着大半,但仅从这几个已落座的官员来看,他们各个身着正装,不消多想便知身份不凡。苏涟夕面带绢纱,低垂着眸色,等在宴会中的人们自顾说笑,倒没有过多注意到她。
“无聊吗?”凤泽熙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折扇,坐在她身前状似随口问道。
苏涟夕安静地摇了摇头。
凤泽熙不由浅笑道,“怎么?现下以绢纱遮面,竟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凤大人交代过‘祸从口出’,小女岂敢不从。”苏涟夕语调从容,悠悠的话语中倒有几分明显的戏谑之意。
“你若当真记得这四字箴言,现下就该叫我‘熙少爷’,绫波平日是怎么服侍我的,你今日便要悉数照做,从称呼语气到行事做事可要分毫不差。”凤泽熙好整以暇的靠坐在红棕木的椅背上,语气玩味,好似十分期待涟夕今晚的表现。
“熙少爷,如今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不怕被我连累了?”苏涟夕依言改口,但话中的语气却是凉凉的。
“与其担心我,倒还不如多考虑考虑你自己,要是今晚有个闪失,我可是不好对莫大人交代啊。你说是吗,涟儿?”凤泽熙不急不躁,还刻意在最后的称呼上加重了语气,似是对涟夕戏谑他的“回敬”。
“你不是说荣王会来吗?”涟夕已无心和他在安危的问题上过多纠缠,既然已经身在此处,那所有的担心便都成了多余。她不由压低声音转了话题,这才是此刻她最关心的事情。
“如果我说得不错,他们早就已经到了,只不过此时还在前殿同皇上议事罢了。”折扇在手中利落地开了又合,凤泽熙的语气十分平静,显然他已对事情有所耳闻。
“不过是个抚慰人心的庆功宴,今日倒是邀来了诸多官员。”苏涟夕状似无意的说道。
“不错,重要的人物还在后面。”凤泽熙对涟夕敏锐的洞察力不无赞许之意,一面意味深长道,“今日可不是普通的庆功宴。”
天色不觉间暗了下去,宫内渐渐点亮的红烛似将大殿笼罩在一片祥和安逸的梦境中。大殿四面的窗户敞开着,后花园中的清风和着草木的芬芳掠过幽静的湖面徐徐吹散进来。
回廊处似有错落的脚步声由远近及,不一会儿便听见通传的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喏道,“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明妃娘娘驾到——”
涟夕不由错愕,为何军中的犒赏宴竟会有太后和明妃出席。楞神间,一行人已在宫女侍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皇上后面还跟着荣王、莫辰逸还有谢宗谦等几位朝中要臣,涟夕赶忙紧张地低下了头。
太后和明妃的出现也让凤泽熙有些始料未及,此刻察觉到身后的涟夕神情紧张的低着头,他只当对方是被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吓住了,嘴角的笑容反倒带了几分得意。
“臣等参见皇上!参见太后娘娘、明妃娘娘!愿皇上万岁!娘娘千岁!”众人起身施礼,齐声拜道。
“众卿平身。”皇上坐在正中的龙椅上,面带憔悴,略微抬了抬手臂,以示免礼。
“谢皇上!”众人再拜,这才起身重又坐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太后和明妃分坐在皇上左右,正对着席间众人。参宴的群臣则是按照官级高低分配坐席,右丞相康鸿煊和左丞相谢宗谦自是安排在群臣之首,距离顺隆帝最近的席位上。
沈砚辉被安排在宴席右侧中间的位置,而莫辰逸虽被革职却还是按照以往的席位被安排在沈砚辉旁边,正对着凤泽熙的位置,苏涟夕见状不由将头埋得更低。好在诸位官员的侍从丫鬟和宫内服侍宴会的内侍宫女皆围立在宴席的外圈,她在人群中倒不至显得过于突兀。
宴席末端才是此番平乱有功的军中将士,此刻各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地等待着主位上皇帝的意旨。
宴会伊始,先由宣旨的太监向众人传达了皇上此番对北疆平乱有功之臣的封赏之意。受封领赏的将士接旨谢恩,齐齐举杯,向皇上敬酒致意。靠坐在龙椅上的顺隆帝亦面对众人举杯浅酌,表达对群臣众将的鼓舞与爱戴。
庆功宴按照原有的规程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凤泽熙却好似对这君臣和睦的开篇早已司空见惯,素净的面容十分淡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对面的莫辰逸身上,却见对方只是沉默地兀自饮酒,低垂的面容带有几分黯然。
反倒是一旁的沈砚辉总会在应酬的间隙望向这边,幽深的眸光暗含探究,让凤泽熙颇感意外,不由侧身看向身后的涟夕疑虑道,“荣王见过你?”
“当然…没有。”涟夕赶忙否认道。
凤泽熙的目光在她身上迟疑片刻,转而回身举起酒杯,像主子般吩咐道,“给本少爷斟上。”
“是,熙少爷。”苏涟夕逢场作戏,配合地应道,一面小心地为他斟满美酒。凤泽熙取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余光瞥见对面的沈砚辉这才神情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宴会的氛围渐渐浓厚,月亮也在不知不觉间升入半空。酒至半酣,皇上才在明妃的搀扶下站直身子,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席间众人,似有要事宣布。
觥筹交错的文武百官此时也静了下来,皆将目光投向大殿正中的位置,然而众人瞩目下的顺隆帝却似乎并不急于开口。
一声“吱悠——”的开门声打破了锦华殿内静谧而微妙的氛围,只见一位身着红色华裳的女子在另一位女子的扶衬下莲步轻移,缓缓走进殿内。在大殿中央款款施礼道,“臣女雁蓉参见皇上!参见太后娘娘、明妃娘娘!”
她身后的女子亦叩首施礼道,“民女苏挽月参见皇上,参见太后娘娘、明妃娘娘!”
凤泽熙身后从方才便垂首不言置身事外的苏涟夕这才闻声惊觉,不由惊讶地看向大殿中央。
“郡主免礼,都起来吧。”明妃面容含笑,竟亲自上前虚扶了雁蓉起身。苏挽月也随之免礼起身,垂首立于雁蓉身侧。
明妃见状,却并没有回到坐席之中,而是上前亲切地挽住雁蓉,语笑嫣然地对顺隆皇帝请求道,“平西王早年随皇上冲锋陷阵勇猛杀敌,立下战功赫赫。天下太平后,又甘于苦守西北贫寒之地,一心忠于国家。只可惜天妒英才,适当壮年便因疾病故,实在让人倍感惋惜。
所幸其膝下独女,聪慧贤德品貌出众,深得臣妾喜爱,而砚儿眼下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臣妾有心撮合这门天赐良缘,不知皇上可否成全……”
皇上闻言,爽朗一笑,看向沈砚辉的神情多了几分父亲的慈爱,“砚儿此番平乱有功,却执意不肯受封领赏,可是因此缘故?”
“儿臣不敢。”沈砚辉闻言,从席间起身揖礼,恭谨道,“身为大殷臣子,带兵平乱保家卫国乃是臣的本分,荣誉金银不过一己之私又怎可与其相提并论,不若为朝廷所用,也好造福黎民百姓。”
“好!砚儿所言,朕深感欣慰。”顺隆帝略显沧桑的面容上笑意渐浓,浑厚低沉的声音瞬时充斥在大殿中央,“此番北疆平乱告捷本是一大喜事,如今不若喜上加喜,朕便作天公之美,应允这门婚事罢。”
皇上略作沉吟,正色宣道,“平西王之女雁蓉郡主如爱妃所言,聪慧贤良品貌俱佳,赐荣王正妃之位。江南富商苏启安之女苏挽月,年方十三,蕙质兰心温婉贤淑,赐侧妃之位。朕特命司礼监、内务府协同礼部、翰林院即日起共同筹备,由钦天监测得良辰吉日,待朕与太后、爱妃商议后亲自主持完婚。”
沈砚辉闻言,面色平静不见喜怒,离席叩首道,“儿臣谢皇阿玛隆恩。”
雁蓉、苏挽月见状,俱以首叩地施重礼道,“谢主隆恩!”
而身在席间目睹这一切的苏涟夕不由心绪交缠,一时辨不出是喜是悲。恍神间,却只闻身前的凤泽熙不由勾起唇角,玩味道,“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