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总是短暂的,不过五更天的光景,天边已隐隐泛起白光。毓灵宫里洒扫杂役的宫女内侍早已散布在宫苑各处忙活着各自的差事。苏涟夕拎着满满一桶水晃晃悠悠地向院子东边的水缸挪去。
“莲儿,我来帮你。”一旁的小宫女见状,不由放下手里的扫帚,好心地上前来帮忙。
“心儿,谢谢你。”涟夕只好感激地言谢道。
“不用跟我客气。”心儿摆摆手,友善地回道。说话间,她已从涟夕手中接过木桶,将水轻松地倒进了缸里。“大家同在这里生活,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涟夕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看着心儿忙碌的身影,不由浅浅一笑。
当初凤泽熙要求让涟夕与这些普通的宫女们同吃同住,沈冰凛也没有过多坚持便就同意了。初来毓灵宫的时候,她是忐忑的,仅有的几次进宫经历次次都是险象环生,让她对皇宫不由多了一丝畏而远之的怯弱。虽然这层心防到现在都不至彻底放下,但有心儿这样友好热心的朋友,她还是不免感到庆幸。
沈冰凛生性冷漠,不喜人多。这毓灵宫内的宫女内侍相较其他宫里来说也是少的。相比于其他宫中宫女内侍们拥挤清俭的环境,毓灵宫中的宫女处所也显得宽松许多,大都是三两人一间房,掌事的姑姑还有大丫鬟甚至可以独占一间。因着人少的缘故,涟夕搬入这里,倒不会显得过分多余。宫里有的是活儿,多一个自然就多些分担。
“莲儿,你的活都做好了吗?”愣神间,心儿已忙好了手里的差事,步履轻松地朝涟夕走过来,一面说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本就没多少差事,还辛苦你帮我做了这么多。”涟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没关系的,这些粗活我早就习惯了。”心儿磨挲着薄茧的手心,平静的话语似乎对平日的差事早就习以为常。她转头看向涟夕,语气中不无羡慕,“看你生得细皮嫩肉,平日又衣着讲究,以前也不曾做过这些力气活吧?”
涟夕有些牵强地笑了笑,从前在府上,这些活都是由下人打理的。这个时辰若是放到以前,她恐怕还在安逸的睡梦中。父亲宠她,向来什么事情都由着她,她不用像姐姐一样苦练女红只求嫁个好儿郎,也不必像邻府的子桑哥哥一样早起赶去书院习四书五经。她可以和欣儿一道去城南的逸仙楼听戏品茶,尝尝新进的异域糕点,或是去到城中的繁华街巷,遍寻时下新鲜好玩的物什。
然而,时过境迁,这些不愿忘怀的曾经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美好的记忆也只能存留在脑海中,时间的流逝、现实的冰冷早已将幻境般的过去化为隐隐绰绰的碎片,徒留一声清浅的叹息,满是对于事无补的感怀。
“莲儿?”见涟夕的秀眉微微蹙着,心儿只觉自己失言,不由歉疚的说道,“是我说错话,让你不开心了。”
“没关系。”涟夕这才敛了思绪,淡然一笑。
心儿双手托腮,不由好奇道,“莲儿,你从前都是在哪里过活的?看你平日的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从前也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吧?”
涟夕闻言不由一愣,正思忖该如何应答间,却见不远处的石阶上,毓灵宫的掌事太监张公亮手打拂尘正向前殿走去,身后紧跟着的四五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块方形板子,由于被深红的锦布披盖着,从外面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四下宫人们的视线瞬时被吸引了去,还在院子里忙活的宫女们也放下了手里的差事,三五聚拢,好奇地向外张望着。心儿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追随众人的目光望着前殿的方向。
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涟夕仍旧沉浸在方才的问句中,对周围的变化不甚关心。涟夕低垂着眸光,似是第一次正视自己的身份。自从来到盛安,就一直在别人的安排下过活,不管是独居莫府私邸,还是委身阳荣侯府,都从未过多涉及过自己的身份问题。毕竟对于莫辰逸和凤泽熙来说,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没能成为秘密,自然也就失去了刻意隐瞒的必要。
而如今,离开了两人的权势范围,有些事情自己就不得不思虑的周全些。眼下无论是出于何种考量,从前苏府二小姐的真实身份都是万万不能暴露丝毫的。那么,自己到底该以何种身份应对当下的环境呢?涟夕凝眉深思,来不及想出结果,却闻人群中传来阵阵私语。
“快看!那不是二阿哥吗?”身前的小丫鬟说着,不觉涨红了脸。
“看你那点出息。”一旁的宫女不由轻声嗔怪着,一面纠正她道,“哪里还是什么二阿哥,如今早就是声名远播的荣王爷了。”
“你也别怪妹妹,还不是从前在咱们宫里叫惯了。”又一位纤瘦高挑的宫女凑上前来,说着不由面露惋惜道,“现如今,荣王爷可是已有家室之人,再不是咱们从前的二阿哥了。”
“不过二阿哥来这毓灵宫做什么?至从大阿哥回京,宫里便有两人不和的传闻呢。”年纪小点的丫鬟好奇的问道。
“你也知道是传闻,既是传言又怎么能当真呢。血浓于水,兄弟情深哪是能轻易阻隔的。”瘦高的宫女忍不住驳她道。
“但愿如此啊,大阿哥就是冷了点,其实平日里对咱们这些下人也是不错的,至少在咱这毓灵宫中,很少责罚人。”一旁的宫女也插嘴道,继续为大阿哥平反。
“不过,那几个小公公抬着的什么东西,好像很金贵的样子,各个都小心翼翼地。”
“难道是二阿哥送给大阿哥的接风礼,也好借此缓和彼此关系,消除外界的传言。”高挑的宫女撑着手里的扫帚,一面好事的猜测道。说话间,扎在一起的几个小宫女们便凑得更紧了,都好奇的向外伸长了脖子。
那边宫女们扎堆的院子里还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这边正殿前的广场上,沈砚辉与张公公正巧迎面遇上。
“见过荣王爷。”张公公不紧不慢地行了礼,对沈砚辉的突然造访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意外之色。
“张公公,早啊。”沈砚辉勾唇一笑,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身后小太监们抬着的物什上。
张公公循着对方的视线一望,便也心下了然,殷勤的解释道,“这是正殿的门匾,大阿哥前几日交付给凤大人办理,今日一完工就差奴才几个搬运到宫里来了。”
“是吗?”闻言,似是多了几分兴致,他上前伸手掀起锦布的一角,大致可以看到门匾的全貌。
张公公礼节地扬了杨手中的拂尘,在殿门前作出请的姿势,一面恭谨道,“王爷里面请,大阿哥已在正殿内恭候多时。”
沈砚辉未再多言,抬步走了进去。大殿的正厅内,沈冰凛已穿戴整齐,正端了茶盏细细品着,甫一见到来人,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手里的杯盏,起身道,“砚儿来了。”
“皇兄近日可好?”沈砚辉简单的见了礼,便与他一同在几案两侧的红木椅上坐了下来。“原本臣弟前几日便要过来的,但考虑到皇兄此番北疆归来路途遥远,难免疲累,这才拖延了数日,还望皇兄莫要见怪。”
“你我兄弟,何必这般见外。我归京适逢弟弟大婚,说起来这几日也该到王府去探望弟弟的。”沈冰凛淡然一笑,伸手示意众人将门匾呈过来,一面看向沈砚辉道,“弟弟今日来得正是时候,也好和我一同看看这门匾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说话间,几个小太监已经将门匾呈到两人身前,沈砚辉从座上起身上前,亲手摘掉了匾额上披盖的深红锦幔,“听说这门匾是由凤大人一手承办,就看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还能完成这般上好的雕工。便知凤大人为这门匾费了不少心思,想必也是遍寻京中名匠,精雕细琢、加班加点赶制而成。”
“弟弟知道我一向喜武疏文,若说舞剑我还能略有所通,但若论起这文墨笔法,我可是一窍不通。如今这门匾已打造完成,可否请弟弟替我添上这画龙点睛之笔?”
“能为皇兄效力是臣弟的本分。只要是臣弟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沈砚辉似是早有准备,此时乍闻此言,显得十分淡然平和。他抚着门匾精雕细琢的边框,不由抬首问道,“这殿名,皇兄可有想好?”
“就叫‘弘业殿’,如何?”虽名字是早已定下的,但出于兄弟的情谊,沈冰凛还是象征性的询问道。
“弘业殿。”沈砚辉轻声念出来,俊朗的面上笑意不减,只勾起的唇角多了一丝玩味。临了,不由抚掌轻笑道,“不愧是皇兄的心思,总是这般缜密周全。”
言毕,沈砚辉已接过宫女们备好的笔墨,提笔挥手,一气呵成,在上好紫檀木精雕而成的门匾上落下三个俊逸飘飞的大字。
题笔虽成,但门匾依然还有很多后继的工序要处理。宫人们将匾额收好,又用锦布小心地盖了回去,几个人合力抬出了大殿。沈冰凛打发了殿内其余的众人,只留几个宫女近身伺候,两人隔桌而坐,状似轻松随意地攀谈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直等到外面夕阳渐斜,沈砚辉才起身告辞,推说王府内还有琐事待他回去定夺,沈冰凛闻言也不再多做挽留,只随对方出了正殿一直将人送到殿前的石阶下。直等到沈砚辉的背影拐出一道门,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候在一旁的张公公才悄步凑了过了,在沈冰凛身侧低声言道,“阿哥莫不是真要打算与荣王爷握手言和?”
落日西沉,沈冰凛的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漠然,他轻哼一声,淡漠的语气辨不出情绪,“张公亮,你又多言了。我与砚儿之间,终究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何须别人置喙。”
“是奴才失言了,只是阿哥与荣王爷之间误会重重,老奴是担忧阿哥为此劳心伤神”
沈冰凛闻言,却是不由轻声一笑,“你可知何谓误会?表面上容易让人误解,实则却并不存在的事情叫误会。但我与沈砚辉之间,过去种种无一不是我亲眼所见,事实确凿又何来误会一说。”
“那阿哥与王爷之间”张公亮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附和道。
“能够化解的那是误会,不能够化解的那便是矛盾。”沈冰凛望向天边负手而立,夕阳的余光让他深沉的瞳眸不由微微眯起,轻轻抚吹的晚风将稀薄的云丝吹过天际,落日余晖将其染上血色的红艳,沈冰凛沉默的观望着天象,语中深意也变得捉摸不定,“化解误会只需三言两语,化解矛盾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你们且等着,我和沈砚辉之间,这不过才是个小小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