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当然也有一定的原则,这种原则,即在某些场合可能开导我们,使我们将这种激烈行为看作是一种值得称许和赞同行为的原则,或许完全出于哲学上的某种臆想。身心健康的人绝不会驱使自己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人类在各种灾难中,很容易发生一种天性的病态,它会导致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对自我毁灭的不可抗拒的爱好。另一种病态,即表面看起来非常幸运,甚至还具有极为严肃并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宗教情感的人,通常也会走向生命的绝境。
对处于以上病态中的结束自己生命的不幸之人,我们不应当予以责备,而应当给以充分的同情。他们不应得到生命的惩罚,对他们施加惩罚的行为,是如同不义一样的荒谬之举。惩罚只能落在他们幸存的亲朋身上,这些亲朋总是完全无罪的,而且对他们来说,自己亲友如此不光彩的逝去必然只是一个非常重大的灾难。
身心健全的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会促使自己在所有场合避免这种不幸,保护自己对抗这种不幸。虽然自己在这种对抗中会遭遇危险,甚至丧失生命,但是,当我们既无能力保护自己免遭不幸,也没有在这种保护中丧生时,不幸必将来临,任何人类天性的原则都无法阻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所以下定自杀的决心,只是因为我们的意识过于脆弱,我们无法以适当的勇气和坚强的意志去面对这样的不幸。我不曾读到或听说过,一个美洲野蛮人在被某个敌对部落抓住并准备关押起来时就自杀身亡,以免其后在折磨中、在敌人的侮辱和嘲笑中死去。他勇敢地忍受着折磨,并且以更多的藐视和嘲笑来回击敌人给予他的那些侮辱,他将这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斯多葛学派的整个道德学说体系是以这两个基本学说为基础的:对生和死的轻视,对天命的极端顺从;对眼前的人类生活中所能出现的每一件事表示满足。那个放荡不羁、精神饱满,同时又待人刻薄的爱比克泰德,可以看成是上述前一个学说的真正缔造者;那个性情温和、宽厚仁慈的安东尼努斯,则是后一个学说的真正传播者。
厄帕法雷狄托斯的这个被解放了的奴隶,在年轻时曾遭受某个残暴主人的侮辱,在年老时,因为图密善的猜疑和反复无常而被逐出罗马和雅典,被迫住在尼科波利斯,并且无论何时都可以被同一暴君送去杰尔岛,或者处死。对此,他不为所动,一直保持着内心的平静,对人生表现出最大的轻视之心。他从来不过于兴奋,言辞也不过于激昂。他声称人生的一切快乐和痛苦,都无关紧要和无所谓。
宽厚仁慈和至高无上的君主不会有什么抱怨,他们对现存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满意,甚至还能体会到平凡生活的优美之处。他们认为,时光流转和生死轮回都是合乎自然本性的,生病或遭受其他人生苦难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必须接受现实,并且要努力寻求解脱的良方,因为这是上帝为我们开出的摆脱困境的处方,只有主动寻求才符合上帝的本意。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是这个巨大的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实际上都是整体锁链的必要组成部分。各种联系环环相扣,因果关系无始无终,其实都是来自整个宇宙的总体设计并为了整个宇宙的延续和繁荣而存在的。任何想反其道而行之的行动都会失败,任何逆潮流而动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劳。
斯多葛派学者将上帝视为一切的主宰,并尽力站在上帝的角度来审视一切事物。很多事情对我们都很重要,在上帝看来却不值一提,即使世界的毁灭,也仅仅被看成宇宙大锁链中早已安排好的一个环节而已。斯多葛派学者对这些事件的发生从来都不感到意外,他们认为,所有不同的事件其实都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世界的缔造和毁灭,同一个肥皂泡的形成或破灭一样,都同样轻而易举和值得称赞,都是同一种非凡的智慧和仁慈的结果。同时,斯多葛派学者也认为,在事件的进程中,有一小部分可以为人所控制和支配,人们可以让自己的行为朝尽可能合宜的方向努力,至于结果的成败并不重要。
斯多葛派学者还认为,所有没有达到尽善尽美境界的人都是有缺陷的,而那些达到了尽善尽美境界的人,都拥有着幸福。对那些稍有不足的人来说,不管他们如何接近这种完美的境界,都显得同样不幸。在我们面前,不合宜且没有充分理由就做出了毫无意义的行为的人,与不合宜且没有充分理由但做出了意义重大的行为的人,具有同样的错误。即使我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但也只能算是失败。
不过,这也并不绝对。在不具备完美德行和幸福的人中,有一些人可能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就。这一点,也或多或少地得到了斯多葛派学者的认可。斯多葛派学者根据这些人所取得成就的大小,将他们分为不同的类型。如他们将一些有缺陷的德行称为规矩、适当、正派和相称的行为,并对这些行为赋予一定的理性名称,西塞罗用拉丁文“officia”来表达,而塞内加则用拉丁文“conuenientia”来表达。西塞罗曾写过一本《论责任》的书,这本书论述的主题是不完美却可以做到德行的行为。这个主题也被其他作家如马库斯·布鲁图等的著述论及,它甚至构成了斯多葛学派实用道德学说的理论基础。
然而,斯多葛派哲学观点似乎与造物主为了引导我们的行动而勾画出来的方案和次序完全不同。在造物主看来,我们最关心的事情,能最大限度地激起我们的兴趣和厌恶、希望和绝望、高兴和悲伤的事情,是那些能直接影响到多少由我们自己操纵和指导的那一小部分范围的事情,是那些能直接影响到我们自己、我们的朋友或我们国家的事情。如果这些事情导致我们的情绪过于激烈,造物主就会适当地予以纠正。我们心中似乎真正地,或是假想存在一个公正的旁观者,他就像一个大法官,时常出现在我们面前,将我们那些激动的情绪控制在有节制的合宜范围之内。
当那些能影响我们所管理的那一小部分范围的事件导致极为不幸的、具有灾难性的结果时,即使我们曾经竭尽全力去避免,我们也不会得到造物主丝毫的宽慰。给我们带来安慰的,只是我们心中那个人给我们的充分肯定。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一种更加崇高和慷慨的原则,一种对仁慈智慧的坚定信任和虔诚服从,也能给我们带来安慰。世间的所有事情都在这种仁慈智慧的指引下发生,当不幸之事对整体利益并非必不可少时,仁慈的智慧就会尽一切可能阻止它的发生。
这是一种出色的思想行为,它能使我们在遭遇不幸时得到安慰。造物主之所以要求我们坚持这种思想,就是出于此种目的。斯多葛派学者则不这样认为。他们将这种思想行为看作是人生伟大的事业和工作,而并不以安慰为目的。他们认为,在自己非常平静的心情之外,在自己内心所作的那些取舍的合宜性之外,没有什么事情会引起我们诚挚而又急切的热情,这个在一定条件之外的范围,完全是宇宙也应该是宇宙主宰的领地。
不难看出,斯多葛派哲学要我们保持的是一种绝对冷淡的态度,它要求我们尽力节制甚至根除个人的、局部的和自私的一切情感,即使自己、朋友、国家遭遇到不幸,也不能产生任何同情,甚至对心中那个公正旁观者的富有同情心而又减弱的激情,也不能给予同情。他们试图使我们无视那些神指定给我们作为一生中合宜的事业和工作的一切事情的成败。
虽然这些哲学论断可能使人们的认识更加混乱和困惑,但它们决无法阻断造物主所建立的原因和它们的结果之间的必然联系。那些自然而然地激起我们的兴趣和厌恶、希望和绝望、高兴和悲伤的原因,必然会无视斯多葛学派的一切论断,从而按照每个人对这些原因的实际感受程度,使每个人身上产生的结果都是合宜的和必然的。
不过,我们心中那个公正的旁观者的判断,就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些论断的影响。我们内心的这个伟大的居住者,可能在这些推断的作用下试图压抑我们个人的、局部的和自私的一切情感,使它们减弱到大体平静的程度。所以,对一切道德学说而言,其主要目的都在于引导这个居住在我们内心的人作出合宜的判断。
斯多葛派哲学对信奉它的人的品质和行为有很大的影响。虽然这种哲学有时可能会促使他们采取完全没有必要的暴力行为,但它的主要倾向还是在于鼓励人们做出符合美德的高尚行为和广泛善举。
四、与上述这些古代哲学体系不同的是,还有一些现代哲学体系认为,美德存在于合宜性之中,或存在于情感的恰当性之中,人们对激起这种情感的原因或对象采取行动,正是以这种情感为根据的。
例如,克拉克的哲学体系认为,美德存在于按照事物的联系采取的行动之中,存在于按照我们的行为是否合乎情理进行调整,使之适合于特定的事物或特定的联系之中。沃拉斯顿的哲学体系认为,美德存在于按照事物的真谛、按照它们合宜的本性和本质而做出的行为之中,或者说存在于按其客观现实来对待各种事物之中。沙夫茨伯里的哲学体系认为,美德存在于维持各种情感的恰当平衡之中,存在于不允许任何激情超越它们所应有的范围之中。
其实,所有这些哲学体系在描述同一个基本概念时都或多或少地存在错误。它们都没有提出过任何能借以弄清或判断情感是否恰当或合宜的明确衡量标准。这种标准除了能在没有偏见且见多识广的旁观者的同情感中找到,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它的踪迹。
除此之外,它们还存在一种缺陷。的确,这些哲学体系对美德的描述是非常公正的,没有合宜性,就没有美德;哪里有合宜性,哪里就有赞赏。但是,这种描述对美德来说,仍是不够完善的。合宜性是每一种美德行为中的基本成分,却不是唯一成分。各种仁慈行为中还存在另外一种性质,这些性质甚至是这些行为理应得到赞赏和报答的原因。
对那种似乎应当给予这种仁慈行为的高度尊敬,或这种行为自然会激发出来的不同情感,现代任何哲学体系都没有成功或充分地予以说明。而对罪恶的描述,则更不完善。不合宜是每一种罪恶行为中的基本成分,却不是唯一成分。在各种没有伤害性和无意义的行为之中,常常存在极其荒唐和不合宜的东西。某些对于同我们相处的那些人具有有害倾向的经过深虑熟悉的行为,除不合宜之外还有其特定的性质,这些行为似乎应该受到责备甚至惩罚,并且,这些行为不只是讨厌的对象,也是愤恨和报复的对象。我们因此种行为而感受到的高度憎恶,现代任何哲学体系也都没有予以准确的阐述。
道德点评
根据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芝诺的观点,美德存在于行为的合宜性,或者情感的适度性之中。
根据柏拉图的道德学说体系,当内心那三种功能各司其职时,就产生了正义,这个词包含了所有尽善尽美的美德。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看法,美德存在于正确理性所养成的那种平凡的习性之中。美德存在于行为习惯之中,一次孤立的行动不足以证明这个行为人就真正具有美德的品质。
根据芝诺这个斯多葛派学说创始人的看法,美德和行为的合宜性,就存在于对它的选择和抛弃之中;存在于当我们不能全部获得那些总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各种选择对象时,从中选取最应该选择的对象;也存在于当我们不能全部避免那些总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各种弊害时,从中选取最轻的弊害。
②论主张美德以审慎为本的学说
伊壁鸠鲁学说,是那些认为美德存在于谨慎之中并由此流传下来的哲学体系中最古老的体系。不过,据说他这种哲学理论的主要原则是从在他之前的一些哲学家那里抄袭而来。虽然这种疑问至今尚无定论,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伊壁鸠鲁阐述那些原则所运用的完全是自己的方法。
根据伊壁鸠鲁的观点,天然欲望的第一对象是肉体的快乐,天然厌恶的第一对象是肉体的痛苦。肉体的快乐和痛苦作为欲望和厌恶这些激情的天然对象,是人自然而然的天性。
不过,人们有时也会回避快乐,但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快乐本身,而是因为享受了这种快乐,就有可能丧失更大的快乐,甚至遭受一些痛苦。同样,人们有时也会主动选择痛苦,这样做也不是因为痛苦本身,而是因为忍受了这种痛苦,就可以避免更大的痛苦,甚至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快乐和幸福。
所以,在伊壁鸠鲁看来,肉体的快乐和痛苦总是欲望和厌恶的天然对象,并且是唯一重要的对象,这是人类的天性,无须任何证明。他认为,即使其他任何东西成了这种渴望或回避的对象,那也是因为它具有产生上述快乐或痛苦感觉的倾向。权力和财富能引起人们愉快的倾向,所以成为人们渴望得到的对象;贫穷和卑微能引起人们痛苦的倾向,所以成为人们厌恶的对象。声誉之所以得到重视,是因为他人对我们的尊敬和爱戴使我们感到愉快和免受痛苦;恶行劣名之所以一再回避,是因为他人对我们的敌意、轻视和愤恨破坏了我们的安全感,使我们感到痛苦。
从伊壁鸠鲁的观点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内心的快乐和痛苦,最终都来自于肉体上的快乐和痛苦。想到过去在肉体上的一些快乐,内心就感到愉快,并且希望得到另一些快乐;而想到过去在肉体上忍受的痛苦,内心就感到难受,并且害怕今后遭受同样的或是更大的痛苦。
内心的快乐和痛苦因肉体上的快乐和痛苦而产生,而且,它们比肉体上原来的感觉更为广泛、更为深刻。肉体只感受到眼前暂时的感觉,内心却还感受到过去和将来的感觉。它用记忆去感受过去的感觉,用预期去感受将来的感觉,其结果必然导致所受到的痛苦和享受的快乐都比原来肉体的感觉更为广泛和深刻。
伊壁鸠鲁认为,当我们正遭受着肉体上的最大痛苦时,细心的人会发现,真正折磨自己的往往不是当前的痛苦,而是回想起过去的痛苦或是害怕将来的痛苦。如果将过去和将来的痛苦与现在的痛苦割断,那么,眼前的痛苦就不值一提。同样,当我们正享受着最大的快乐时,细心的人也会发现,真正能使自己感到愉快的往往不是当前的快乐,而是对过去欢乐的愉快回忆或对将来欢乐的喜悦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