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处理这件事情,自然是高明的。从合作的角度看,胡雪岩拿出这十万现银的股本,他与庞二之间订立的合伙的合同,双方也就有了明确的责任和信用关系,然而这一种朋友关系之外的责任信用关系,正是他们长期合作的保证。
在实际中,生意伙伴之间也的确需要信用的保证。这种保证当然可以是合作伙伴之间的朋友感情。但生意场上仅有感情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感情以外的按规矩来的保证,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亲弟兄,明算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而这句话中透出的人们由生活经验而来的智慧,也确实是商场中应该遵循的至理名言。
胡雪岩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深刻地抓住了“钱财账”与“人情账”之间的辩证关系,不重此轻彼,而是完全根据不同的事件、不同的条件去区别对待,处理好二者的相互关系,有取有舍,能宽能严,能做到这一点,也是这个盛极一时的“红顶商人”不同凡响的地方。
说到做到
为人最要紧的是收得结果,一直说话算数,到临了失一回信用,自己就完了。
——胡雪岩
结果是一个人言行的明证,它反映一个人的品质、能力与素质。因此胡雪岩特别注重从结果上去反省自己,他说:“为人最要紧的是收得结果,一直说话算数,到临了失一回信用,自己就完了。”由此看出,胡雪岩是特别看重事情的结果的。
左宗棠西征结束回到朝廷入军机,以大学士管兵部,受醇亲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新疆总兵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此时左宗棠又受朝廷委派筹办南洋防务,为加强实力,已派王德榜出京到湖南招募兵勇。预计招募六千人马,需要有至少四千支火枪。同时,招募来的新兵粮饷尽管说有户部划拨,但首先就要有的一笔开拨费总是不能少的,略略一算就是二十五万。左宗棠西征时,在上海设了一个粮草转运局,由胡雪岩代领转运局的事务。这一个转运局,直到左宗棠西征结束回到朝廷,也并没有撤销。这个时候,左宗棠自然又想到胡雪岩。
胡雪岩虽然答应下这两件事情,但实际做起来却很有些棘手。棘手之处首先还是一个钱字。左宗棠此前为粤闽协赈已经要求胡雪岩拨给二十万现银,如今又加了二十五万。同时,转运局存有的洋枪只有两千五百支,所缺之数要现买。按当时价格,每支纹银十八两,加上水脚,一千五百支需银三千两。几笔加起来,已近五十万两之多。倘若在平时,这五十万两银子对于胡雪岩或许并不是特别为难,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其一,由于中法纠纷,上海市面已经极其萧条,加之胡雪岩为控制生丝市场投入两千万用于囤积生丝,导致阜康钱庄也是银根极紧,难有能够调动的头寸。其二,李鸿章为了排挤左宗棠,不让他在东南插足,已经定计在上海搞掉胡雪岩,授意上海道台卡下各省解往上海的协饷。这一部分协饷,原是用来归还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洋行贷款的。这一笔洋行贷款的第一期十万还款期限已经到了。
境况这样不好,本来胡雪岩可以向左宗棠坦白陈述这些难处,求得他的谅解,即使推脱不了这两件事,至少也能够获准暂缓办理。但他却不愿意这样做。他知道左宗棠虽然入了军机,但实际上已经老迈年高,且衰病侵寻,在朝廷理事的时日不会太多,自己为他办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自结识左宗棠之后,他在左宗棠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因而也深得左宗棠的信任。他不能让人觉得左宗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仰仗了,自己也就可以不为他办事了。更重要的是,为人最要紧的是收得结果,一生讲究信用,为自己创下牌子,最后为一件事就把牌子砸了,实在是不划算,自己也决不甘心。
胡雪岩在对左宗棠的态度上,至少有两点很让我们感佩:
第一,决不用完就扔,过河拆桥。胡雪岩结识左宗棠,从他作为一个生意人来说,他是将左宗棠作为可以利用、依靠的官场靠山来“使用”的,他也确实从这座靠山得利颇多。但是,他也决不仅仅只是将左宗棠作为能靠就靠,靠不住了就弃之他投的单纯的靠山,因而即使自己已经处于极其艰难的境地,他也要完成左宗棠交办的事情。从个人品德上来说,这不能不让人感佩。
第二,维持信用,始终如一。他决不愿意一生注重信用而到最后为一件事使这信用付之东流,因此,即使到了真正是勉力支撑,而且岌岌可危的时候,宁可支撑到最后一败涂地,也要保持自己的信誉、形象。
无论是从做人的角度看,还是从做生意的角度看,这两点其实都非常重要。一个生意人的信用,既要看他在某一桩具体生意运作过程中的守信程度,更要看他一贯的信誉状况,生意人的信誉形象是由他一贯守信建立起来的。而且建立信誉形象难而破坏信誉形象易,一次的信用危机,足以使用一辈子的努力建立起来的信誉形象彻底坍塌。这是任何一个生意人都不能不时刻注意的。
不用说,生意上的信用,其实来自生意人的信义,一个对别人用完就扔、过河拆桥的人,决没有信义可言,人们也决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有信用。正所谓“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要善始善终,方能从从容容在江湖上行走,广交天下朋友,助己成就一番伟业”。
留条退路给自己
凡事总要有个退路。就算出了事,也能够在台面上说得过去。……我们的生意,不管是啥,都是这个宗旨,万一失手,有话好说,这样子,别人可以原谅你,就还有从头来起的机会,虽败不倒!
——胡雪岩
“人的认识过程是无限的,但是人的认识能力却是有限的。”
正因为人的认识能力的局限性,才使得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有限;这便使人们考虑问题难以周全;另一方面,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处境是不断变化的,有些变化能够预见,可以把握,但更高更深的变化并非如此。因此,人在考虑问题时就应该多做几手准备,为自己留下退路。
在历史上,为自己留下退路的典范就是战国时期的孟尝君“狡兔三窟”的例子。
在生意场上也是如此,生意场上瞬息万变,许多事情都难以预料,所以,再有本事、实力再强的人,都不敢说自己做生意从不会失手。生意场上基本上没有生意是可以不冒任何风险的,获利多少与所冒风险的大小成正比,生意规模越大,获利越大,风险也就越大。
承担着风险,就要做好“万一出事”的思想准备,所以,一桩生意投入运作之前,要想着为自己留下退路。
胡雪岩在他的生意由创业而至鼎盛的过程中,每桩生意的运作,就都既敢于冒险,也尤其注意为自己留“后路”。
他常说:“凡事总要有个退路。即使出了事,也能够在台面上说得过去。……
我们的生意,不管是啥,都是这个宗旨,万一失手,有话好说,这样子,别人能够原谅你,就还有从头来起的机会,虽败不倒!”
比如钱庄生意主要是通过兑进兑出来赚钱。兑进,自然是吸收存款作为资本,而兑出则是放款。兑出是赚借贷人的利息,自然是利息越高越好,兑进要付出利息,自然是越低越好,最好是不要利息。表面看来这样的生意只要把握好时机,随银价的起落浮动调整好兑进兑出的利率,就可以稳稳当当坐收渔利。这种将本求利、平平淡淡的运作方式当然也可以,但终归不是做钱庄生意的“大手笔”。而要做出“大手笔”,兑进兑出都会有风险。
从兑出说,放出的款要高利收回,就要找大主顾。大主顾做大生意要大本钱,能有大利润也就不在乎借款利率的高低,向这种主顾放款,当然收回的利也就高。
但借贷者的生意获利越大,所担风险也大,款放给他们,自己也要担风险。万一对方生意失手,血本无归,自己放出去的款也就可能无法收回,一笔放款也就等于放“倒”了。比如在朝廷与太平军交战的兵荒马乱年月,米商借款贩运粮食,获利就非常大。获利极大,风险也极大,放款给他们就不能不考虑考虑。
从兑进说,当然最好是储户存款不要利息。这种情况不是没有,甚至有些可以不担太大的风险,比如胡雪岩代理官库;有些则会担非常大的风险,比如天平天国失败之际,接受太平军逃亡兵将隐匿私财的存款,太平天国被镇压以后,朝廷自然要追捕“逆贼”,按惯例也必要抄没他们的家产。万一追查“逆产”到钱庄,钱庄不能够不报不缴,不说还有可能被以“助逆”治罪,如果被捕的太平军遇赦开释,来钱庄要取回自己的存款,按规矩钱庄必须照付,这样一来也就必然要鸡飞蛋打吃“倒账”了。
兑进兑出都要冒险,因而也都事先就要想好退路。向在兵荒马乱年月贩运粮食的米商放款,胡雪岩自然也做,但他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要先弄清楚,他的米要运到什么地方去。运到官军占领的地方,可以放款给他,但要是运到有太平军的地方去,就不能放款给他。这就是为自己留下退路。因为放款让对方运米到官军占领的地方,万一放倒,别人可以原谅,自己不至于名利两失,还留有重新来过的余地,而假如放款让对方将米运到有太平军的地方,万一放倒,别人会说你帮“太平军”,吃“倒账”活该,那也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胡雪岩也做了从太平军逃亡兵将“兑进”的生意,做这生意时,他也想好了退路,那就是万一官府追查,自己也有话可以对付:“他来存款时隐匿了身份,头上又没有‘我是太平军’的标志,我哪里知道他是逃亡兵将?”这样至少可以开脱自己,不至于走上连坐治罪的绝路。
概括起来说,为自己留下的“退路”应该具有两方面的作用:
第一,它应该是可以在万一出事之后还有部分挽回的余地,也就是一种可以让自己东山再起的余地。有这一余地,就能够使自己虽败不倒。用胡雪岩的话说,起码别人可以原谅你。败则败矣,但可以得到别人的原谅,自己“就还有从头起来的机会”。
第二,它应该是一种可以预见的冒险的担保。也就是当可以预见的险情真的到来的时候,自己不至于因没有应对的手段而举措失当。比如胡雪岩想到的应对官府追查时的说法,就有这种功能。不知者不为罪,有意“助逆”匿产的罪名,自然也就能够开脱了。
为人不可太绝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下余地,为人不可太绝。
——胡雪岩
人不能有害人之心,同时还应该注意,待人做事,都要想着留有余地,无理要让人,得理也不能不让人,这就是所谓“为人不可太绝”。
胡雪岩有一点很难得,那就是,即使在完全有理由打击生意对手,且完全有条件将对手置于死地的时候,他也不肯存了害人之心放出“黑”手。
胡雪岩到苏州,到永兴盛钱庄兑换二十个元宝急用,这家钱庄不但不给他及时兑换,而且还凭白诬指阜康银票没有信用,使他很受了一点气。
这永兴盛钱庄原来就来路不正。原来的老板节俭起家,干了半辈子才创下这份家业,但四十出头就病死了,留下一妻一女。现在钱庄的档手是事实上的老板,他在东家死后骗取那寡妇孤女的信任,人财两得,事实上已经霸占了这家钱庄。永兴盛的经营也有问题,他们贪图重利,只有十万银子的本钱,却放出二十几万的银票,已经岌岌可危了。
胡雪岩在这家钱庄无端受气,当然要狠狠整它一下,起先他想借用京中“四大恒”排挤义源票号的方法。京中票号,最大的有四家,招牌都有一个“恒”字,称为“四大恒”。行大欺客,也欺同行。义源本来后起,但由于生意迁就随和,信用又好,并且专跟市井细民打交道,名声一下子做得很盛,连官场中都知道了它的信誉,所以能生意蒸蒸日上。“四大恒”同行相妒,想打击义源,于是出了一手“黑”招,他们暗中收存义源开出的银票,又放出谣言说是义源面临倒闭,终于造成挤兑风潮。
胡雪岩仿照这种办法,实际上能够比当年“四大恒”排挤义源时做起来更方便也更狠。浙江与江苏有公款往来,胡雪岩能够凭自己的影响,把海运局分摊的公款、湖州联防的军需款项、浙江解缴江苏的协饷几笔款子合起来,换成永兴盛的银票,直接交江苏藩司和粮台,由官府直接找永兴盛兑现,这样一来,永兴盛不倒也得倒了,并且这一招借刀杀人,一点痕迹都不留。
只不过,胡雪岩最终还是放了永兴盛一马,没有去实施他的报复计划。他放弃计划,有两个考虑:一个考虑是这一手实在太辣太狠,一招既出,永兴盛绝对没有一点生路;另一个的考虑则是这样做,非常可能只是徒然搞垮永兴盛,自己却劳而无功。这样一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胡雪岩也不愿意做。
从这件事情中,我们的确可以看到胡雪岩为人宽仁的一面。说起来这永兴盛既来路不正又经营不善,事实是一个强撑住门面唬人的烂摊子,就算把它一击倒地,大约也不会有多少人同情,可能还为钱庄同业清除了一匹害群之马。即使是这样,胡雪岩还是下不得手去,足见他所说的“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下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并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是确确实实是这样去做的,这其实可以看作是胡雪岩的一条为人准则。
这其间自然有胡雪岩对于自我利益的考虑在起作用,所谓将来总有见面的机会,事情做得留有余地,也就为将来见面留有了余地。实际上,对于生意人来说,这样考虑也是十分必要的。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不管多么激烈的对手,竞争过后都会有联合的可能,所以,竞争总是存在,而“见面”的机会也总是存在的。生意场上有一句话,叫做“留人一条活路,等于留给自己一条财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