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原想让秋月与夏柯一同先行,两个丫鬟却一番推辞,说跟的人太多,少不得聒噪,扰了世子清静便为失礼,再说她们也没备油衣,这时出去,还不被淋成了落汤鸡。
旖景无奈,只得全副武装的下了车,由晴空护着过去,尽管如此,脸庞鬓发却也被暴雨淋湿。
隔案坐下,旖景多少觉得有些狼狈,再加上车行雨中,比往常更添颠簸,旖景一手拭着雨水,一手还要扶着案几,难免歪歪倒倒,这更让她深觉失礼,只顾忙碌,不敢看近在咫尺的世子是什么神情。
而晴空自然也没有再入车厢“避雨”的打算,在狂风暴雨的洗礼下,笑容分外舒畅,就是被好奇心折磨得难受,几次忍不住想偷窥,都念叨着“非礼莫视”的圣人之言,强自摁捺了下来。
虞沨见旖景手忙脚乱,也觉得不忍,稍微迟疑了一下,方才伸出手臂:“五妹妹还是过来吧,靠着车壁,也稳当一些。”
纤长的手指就这么摊开在眼前,让旖景无法拒绝。
于是,再一次,十指相握。
两人并肩而坐,虞沨方才松开了手,垂眸之时,但见少女清新有若白莲花的面庞,染着雨水的湿润,越发地清透,有一抹胭色,淡淡蕴染,像极了白莲花的粉蕊,一边鬓发还有雨渍,沿着面庞滴落,淌向唇角……不觉就那么突兀地,捉住她慌里慌张的手,取下那方锦帕,替她擦拭。
那一刹那,旖景呼吸微窒。
只觉得视线越发地沉重,抬不起来,只落在他一角青衣上。
锦帕微凉,而她的面庞,分明发烫。
他的呼息,轻微柔爽,仿佛微风,从她的额头拂过。
来自于他的身上,清浅有若草木的气息,极为熟悉。
原来,她是觉得熟悉的。
一刹间,时光仿佛凝固,又仿佛极速退后,回到了从前。
可从前两字,却又让她心生锐痛了,实在无颜,再说从前。
旖景没有抬眸,自然看不见面前少年那双纤长的凤目,在这一时,似乎也染了雨意。
可就在这时,马车终于驶上了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疾雨,冲得泥泞不堪的坎途,剧烈地一个晃动。
心神恍惚的旖景身子往右一倒,轻柔的樱唇猝不及防地划过虞沨的手腕。
他的脉搏微凉,而她的香唇柔暖。
一句抱歉尚还不及出口,剧烈地晃动让旖景彻底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又是往前一“扑”,这一次她的唇,慌张地印上了他的胸口。
怀抱里突如其来的重量,让虞沨心跳一窒,耳畔“嗡”地一声闷响,思维有了刹那的凝固。
旖景只觉得自己周身血液像是三沸的茶汤,她简直怀疑面庞就要燃烧起来,莫名又忽然地想起早先的茶盏里,渐自显现的一株白竹……这时她的脸上,不会也像那盏茶,显出什么画面吧……“别动。”却听见耳畔轻轻一声,低沉,却清越。
虞沨一支手臂撑着车厢,一支手臂迟疑着,轻轻搂紧了少女的肩膀。
“这一段路太颠簸了,靠着就好。”他的嗓音依旧平缓,可那呼吸,却似乎比天地间的这场风雨,更加地凌乱。
微微闭目,就这么温柔地将她稳稳拥入怀抱,他的面庞忍不住一侧,将鼻尖贴着她柔软的发丝,玉兰花香的味道,让他如坠梦境。
这一个相拥,隔了那么长……他的掌心微凉,放在她的肩上,手指轻搐。
一切苍凉不堪的记忆,任其尘封,在这一刻,在这一刻,就在这么短短一刻,放纵着沉沦,什么也不想……隐隐有雷声,似乎在极远的地方,风雨在山野间呼啸,却近在耳畔。
可这么闭上眼,这么相拥着的两人,只觉得万籁俱寂。
“萧叶戏日影,扶疏泌西风,乌衣石上站,红袖隔墙来。”
罗纹手托一盅药膳,才从隔院的拱月门迈入中庭,就见晴空摇头晃脑背着手,在抄手游廊里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了这四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唇角还带着那欠抽的自作风雅。
“前些日子还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怎么昨日死皮赖脸地跟着世子出了趟子门儿,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又会吟诗作赋起来。”罗纹笑看着晴空:“还不让开,仔细药膳凉了,世子还等着用呢。”
站在一旁青石上的灰渡,身形一晃,须臾便至:“世子起身了?昨日在桃花潭饮了那么多酒,没觉得什么不适吧?”
罗纹瞪了灰渡一眼:“还好意思提,你们俩人,既跟着世子出门,也不劝着些。”
灰渡讪讪地抓了一把脖子,知趣地让向一边,昨日与晴空只顾着旁观世子、五娘间的互动了,没留意那贾大郎酒兴上头,竟然连灌了世子七、八盏,要说凭世子的本事,他想要推辞,十个贾文祥也不在话下,可昨日偏偏就来者不拒了,想来也是情之所致……“我有要事禀报,待世子服了药膳,你记得言语一声。”灰渡恍神一阵,到底想到了正事,追在罗纹身后提醒道。
后庭锦鲤池畔,虞沨正穿着一件玉白常服,看着那锦尾群群嬉戏,抢食着水上的浮花,唇角如沐春风,全然没有宿醉的模样。罗纹将瓷盅搁在了廊子里食案上,方才上前禀报:“世子,药膳已经上来了,还是趁热服用吧,昨日饮多了酒,今日恐怕会觉得消渴,奴婢特意加了白参与甘草。”
待世子落坐,罗纹方才揭开了盅盖,递上瓷勺,监督着世子将一盅药膳用完,方才吁了口气。
“奴婢昨日将阿薇的信放在了书房,世子可曾见到?”罗纹问。
虞沨微微颔首:“我看过了,是一些食疗的方子,等会儿你收好便是。”
“难为阿薇一直惦记着,虽世子余毒已解,可到底伤了脾肺,须得每月施针方能缓解,药膳也断不得的,阿薇这些年跟着先生学医,针对世子的脉案季季更换食疗方,眼瞧着近两年冬,世子畏寒大有好转,都是她的功劳。”罗纹又笑着说道。
“也多亏得你,若不是你缠着江汉学了施针,我可得多受许多苦楚。”虞沨一笑。
罗纹微微红了脸:“这都是奴婢的本份。”
“江家医术,历来可是不外传的。”虞沨微微挑眉。
罗纹的脸就更红了,浅浅一咳:“江汉他……必是得了先生许可,都是看在世子您的颜面上。”
“等不了多时,江汉也会随先生一同回京了。”虞沨若有所思。
罗纹却忽而黯然:“他信上说,并不愿在京都久留,待先生安置妥当,他还想在外游历。”
虞沨微微蹙眉,看向罗纹,似乎一叹:“你不必担忧,先生也说过,我这身子调养个十年,便算完全康复,到时……自当予你自由。”
罗纹双靥一燃,竟跺了跺脚:“奴婢哪有什么担忧,奴婢为王府之奴,怎么会有那等奢望……”却终是不愿多说,利落地收拾了案几:“灰渡有要事禀报,奴婢这就让他过来。”步伐急急,竟然落荒而逃。
虞沨轻轻一笑,半响,方才摇了摇头。
须臾,一身黑衣的灰渡便大步而来,先打量了世子的气色,咧了咧唇角:“属下恭喜世子。”
虞沨挑了挑眉,忽而一哂:“渡,你这是……宿醉未醒?”
灰渡再次咧了咧唇角:“属下恭喜的是……物归原主。”
虞沨揉了揉额角,他就知道,晴空那厮儿当见旖景,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灰渡起初虽对旖景极为好奇,到底还不致当面打趣,如今,可算是……“说说吧,你的要事。”虞沨故作严肃。
灰渡方才收敛了打趣的心情,唇角却一度不曾恢复往常的紧绷:“属下发现,谢氏三娘买通了赵四家的,早些日子,那老婆子就找了明月多回,今日清晨,明月总算与谢氏三娘碰面,虽不知她们俩都说了什么,但谢氏三娘离开时却喜笑颜开,想来是计策已定了。”
虞沨微微一哂,心道谢氏三娘还算没有愚笨到顽冥不灵的地步,还知道先买通明月的家人,而不是张张扬扬地直接拿着银子去收买虞洲的侍婢。
“还有就是……想来世子已经知情,明日二郎与安慧几个,与卫国公府几位娘子约好了去赏花,那地点,正是水莲庵附近的水莲池畔。”灰渡又说。
虞沨点了点头:“她这计策也还使得,既能撞破甄茉与太子之私,却不至将事情闹得太大。”
灰渡微微有些疑惑,明日去赏花的可有一群人,还多数都是女人,别人不说,就一个安慧,就绝不是个省油的灯,撞破了那等“秘事”,还不广而告之?
虞沨轻斜目光,便看穿了灰渡的疑惑,笑着说道:“这是大事,安慧就算不知好歹,虞洲可不是傻子,哪里敢得罪了太子,最多只会禀报给二叔,二叔一旦知道,必会警告安慧三缄其口,至于卫国公府那边,无论大长公主,还是卫国公,也都晓得其中厉害,当不会传扬。”
灰渡方才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大长公主必知甄茉禀性,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么一个女子入门,而太子的秘事却也不会传扬开去……苏氏五娘不过豆蔻年华,竟能想出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实在是冰雪聪明,与世子您……”
虞沨及时一声浅咳。
世子威严时还是气场十足,灰渡立即噤声:“还有一事,世子早前交待之事已经妥当,属下安排的人已经接洽了千娆阁的老鸨,她起初还把着这棵摇钱树死不松口,可当那富商将赎金提升到两百两黄金,那老鸨立即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