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就是这两三日,三皇子就会去见红衣了。”虞沨忽然起身:“谨慎安排,务必要万无一失,拿到那枚御赐的玉印。”
“是。”灰渡坚定称诺。
“千娆阁的侍婢也得保护好了,此事一了,就将她转移去安全的地方,远离京都……”虞沨又再嘱咐:“在这之前,让她先将那枚玉印拿去‘九流暗当’。”
“啊?”眼看着世子负手而去,灰渡却半响没回过神来,成了个黑面根雕。
九流暗当是遍布四海的一个地下当铺,其根源可追溯到西魏时期,历经千年。
这皇家玉印,一般当铺绝不敢收,谁敢贸然拿去典当,无疑是自投罗网,可这九流暗当却是不同,别说一个皇子的私印,就连天子的玉玺他们都敢收入囊中,在暗桩拍卖,可是……世子究竟有什么目的,废尽心思“盗”得三皇子的私印,却交给九流暗当……这玉印对三皇子虽说重要,可却也没有什么实际效用,别的人也不会花重金购买这无用的东西,便就成了存当,再说,三皇子也不是傻子,失了玉印,必然会多方查找,暗当一开拍卖,三皇子必然有本事将其赎回,世子岂不是物归原主了?
烈日炎炎下,灰渡这次是彻底迷惑了。
因为魏先生辞行,沉寂一时的扶风堂,在七月十四这日,终于迎来了新的闹腾。
重新开课之前,在扶风堂的正厅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拜师礼,小娘子们尽都穿着对襟大袖衫衣,素色襦裙,各自准备了装着“六礼束修”,即芹、莲、豆、枣、桂圆、干肉的竹篮,依次献上,又行叩拜礼,双手奉茶。
这个过程,大长公主安排了宋嬷嬷全程监督,故而小娘子们也都循规蹈矩,却依然有不少人美目顾盼,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师出名门的先生,暗中与魏渊做了一番比较。
李霁和今日穿着一件素白的圆领大袖襕衫,发束纶巾,腰缚皂带,端坐首席,神情严肃,这与当年魏渊抚须浅笑,闭目品茶的文士作风差异甚大,以致让某些小娘子颇为失望。
安慧就挑了挑飞扬的眉头,小声地与安然耳语:“同样师出名门,李先生看上去却刻板了许多。”
二娘也趁人不备,咬着三娘的耳朵说道:“李先生也太严肃了些吧,昨晚没睡好?”
旖景特意观察了宋嬷嬷,见她肃立一旁,似乎对李霁和并无过多关注,再一次肯定了宋嬷嬷不识李霁和的判断。
因着旖辰已经及笄,又正在议亲,这段时日忙着学习庶务,于是彻底告别了女学,今日并没有出现在扶风堂中,弟子们便只有卫国公府的六朵金花,和楚王府慧、然、瑾三个姐妹,待众人敬茶完毕,便换成了李霁和给诸弟子答礼。
相比魏渊当年一人一方墨砚的随意,李霁和显然做足了功课,答礼与“诫勉”让诸多人“悚然动容”。
李霁和的答礼,并非是按年岁排序一一给之,而是点名上前。
旖景是第一个上前,得了一套线装书册,四娘与六娘好奇地瞅了一眼,发现是松鹤书院士子们出师时献的策论,顿时双目放光,都炯炯有神地等待着先生点名。
四娘紧跟着上前,得了一套名家字帖,然后是六娘,所得为一套紫毫,诫勉皆为一句,再接再励。
两姐妹颇受鼓舞,小脸染着兴奋,心下已经对李先生很是钦佩。
至少这崭新上任的西席,知道弟子们兴趣何处,擅长哪般,认真的态度还是极得弟子敬仰的。
旖景起初还不怎么上心,直到三娘上前——李霁和所赐也是一套紫豪,与六娘别无二致,但那番诫勉……“你的字本有几分风骨,奈何心浮气躁,存了争强好胜之心,见所成不及旁人,终致半途而废,为师望你往后养心怡情,执笔为静,戒骄戒躁,方才能在书法与心性有所进益。”
旖景对这番言辞大为佩服,心底对李霁和竖起了无数大拇指。
最后,只余安慧、二娘两人的答礼。
当安慧应声上前,二娘的面色彻底有若锅灰。
据她观察,这李先生显然是按才学强弱为序答礼,她虽有自知之明,不敢与旖景、四娘、六娘几个争强,却自负要比入学不久的伶人之女安瑾强些,不想眼下却成了垫底的。
安慧得的居然是一套女四书,对于眼下女子的必修课,早些年众人都已经烂熟于胸,再兼着李霁和那一番毫不留情的训诫:“所谓才德兼备,先不论才,这德之一字是为基本,望你好生衡量。”
尽管历来跋扈,可安慧这时也只得默不吭声地生受了,捧着女四书归座,咬牙不停。
一众小娘子都炯炯有神地注意着最后上前的二娘,会得到什么答礼。
而二娘这会子,自然也不及对安慧的遭遇兴灾乐祸了,忐忑不安地跪在垫子上,等着颜面扫地。
但见李霁和垂眸数息,忽而一叹,才让几个书僮搬上一长几木案,上头却是摆着一把七弦琴,一套笔墨纸砚,与两盒棋子,还有绘画用的丹青。
这些年来,二娘在学中过得十分地洒脱不羁,以致四艺生疏——于乐器,大概只能分别出不同的种类;于书法,仅仅局限在写出的字能让人辨识;于对弈,是否粗通规则一直是个让人好奇的谜;于绘画……好吧,自从数载之前,她画了幅鸳鸯戏水,被魏先生点评为“好肥的野鸭子”后,就再没见二娘拾过画笔。
鉴于魏先生同样洒脱不羁,多年以来对二娘的学业只秉承着教会她识文断字的基本,当二娘将女四书读完,就撒手任其发展,只要不在学中闹事,不在课堂酣睡,魏先生就心满意足,二娘也一直洒脱地在扶风堂混迹了下去。
面对着案上的琴、棋、书、画,二娘这时十分惶惑。
“二娘子你……任选其中一艺,一年之内,力求小有所成。”李霁和大概自己也知晓任务甚为艰巨,所以蹙着眉头,神情更加严肃了几分。
三娘没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招致二娘回眸怒视,那目光仿若箭簇。
旖景留意到宋嬷嬷微微颔首,看来对李霁和相当认同。
二娘哀怨地看着案上的答礼,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辰光,最终选择了笔墨纸砚——相比之下,书法她总算擅长一些,总不致要从握笔重头学起。
拜师礼结束,师生们前往水榭,开始了第一堂课。
“你们有没有觉得,李先生似乎有些面善,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四娘小声与旖景、六娘说道。
旖景十分讶异,她初见李霁和时,也有这样的感觉,还以为是前世有过碰面,只不过自己没有留意而已,不想四娘竟也有这样的感觉。
六娘微微抬眸,似乎这才专注地打量了李霁和几眼,思索一阵,点了点头:“很怪异。”
旖景却注意到李霁和负手欄前,目光远顾。
循着那目光望去,却是宋嬷嬷正往远去背影。
想到杜宇娘让三顺带来的话,说李霁和的底细已经查清,相邀自己于市井碰面,当面细谈……旖景便很是期待着那一日。
当宋嬷嬷回到远瑛堂,将刚才的情景细细说了一回,大长公主也甚觉安慰:“魏渊才华虽好,可对学生们实在有些放任,全凭各人自觉,这李霁和看来是个严师,我竟有些期待起来,不知三娘性情是否能收敛几分,二娘一年之后,书法又会有什么造诣。”
“奴婢瞧着也是。”宋嬷嬷笑着说了一句,又说起次日诸位小娘子赏花的事儿:“虽有王府二郎一同,到底娘子们年龄还小,还得安排几个持重的婆子跟着才好。”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已经交待了黄氏,让她择选,比起仆妇来,侍卫更为重要,到底是在城郊,虽说未出锦阳京,但也不能大意。”
“那可不是,前些年城郊出的那个连环命案,至今还未寻到凶手,虽说那歹人害的都是些山野村民,却也不能太大意了。”宋嬷嬷又道:“还有大娘子,眼下可是关健时候,出门更得仔细。”
大长公主抬眸看了宋嬷嬷一眼,方才说道:“你倒是一贯谨慎,还记得给我提个醒,不过辰儿这次可不去凑这热闹。”
宋嬷嬷微微一怔,又立即表示赞同:“还是公主您考虑周道。”
其实,她心里头实在有些惶惑。
自从寻得兰花簪,宋嬷嬷立即就拿去黄氏面前“请功”,她虽知谁为内贼,却没有明说出来,只以为黄氏自会察探,不料等了一些时候,却是风平浪静,据玉芷所说,旖辰的兰花簪仍然没有寻回,那内贼,也还没有揭露。
宋嬷嬷心思一转,就猜到了黄氏另有打算。
果然不过多久,黄氏就叫了她去说话,言下之意,竟知道玉芷老子娘与她来往频繁。
宋嬷嬷当然就不装糊涂了,这才将实情道来。
黄氏虽没有明说,却提醒宋嬷嬷,倘若这事闹将出来,大长公主必然会恼火,芝兰轩的丫鬟们都得受责,尤其那几个一等丫鬟,可能谁也保不住。
宋嬷嬷当即一点就透,故而才让玉芷劝说旖辰,让暂时不要将这事捅开。
可她心里,到底拿不准黄氏的意图。
宋嬷嬷可不相信黄氏果如表面那般贤良,不过是因为大长公主对她防范太深,若旖辰、世子有个不妥,首先倒霉的绝对会是黄氏,世子是郎君,教管上黄氏无力插手,但这些年来……大娘子可不被教育成了一个刻板的性情?大长公主虽为巾帼英雄,可性情使然,对那些内宅的阴私手段到底知之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