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宋嬷嬷哭得可怜,大长公主到底有些心软,想到这事情终究没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便扶了宋嬷嬷起来:“当初我身边四个侍女,碧螺去得早,阿宁如今远在江州,也就只剩你和雪雁还在我身旁,尤其是待你,我最是亲近,我知道你性子急躁,又因为担忧侄孙的亲事,一时想左了,思量才不周全,这会子你我之间把事情说开了,今后也不要再有芥蒂。”
宋嬷嬷自然是一番千恩万谢,淌眼抹泪地痛呈己过,捶胸顿足地大表忠诚,让碧纱橱里旁听的旖景心潮澎湖,不由暗佩宋嬷嬷的应变能力,果然是道行深厚之辈,见势不对,立即就老老实实地认错,毫不虚言推讳,直剖心中阴暗面,这么诚恳的态度,若非自己经历了前世之事,知道她的嘴脸,只怕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看看秋月,这会子震惊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小脸上写满了对宋嬷嬷的理解与同情。
小胜一局,至少保住了春暮,挽救了她的命运,可是要揭开宋嬷嬷的真实面目,让她不得好死……尚且任重而道远。
宋嬷嬷已经离开,早先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大长公主半靠在贵妃榻上,看着旖景似乎心有余悸地从碧纱橱里出来,略微蹙眉之后,又觉得孙女儿小心谨慎的模样实在惹人发笑,便冲她招了招手。
秋月识趣地出了里间,只留了两个主子在屋子里。
“祖母,嬷嬷受了斥责,不知心里会不会怪孙女儿多事。”旖景摆弄着裙子上系的玉蜓,小声小气地说道。
“你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今日竟然怕起宋嬷嬷来?”大长公主摇了摇头:“难道她还敢指责你不成?”
“嬷嬷并没有的。”旖景连忙摆了摆手,虽然她恨不得将宋嬷嬷千刀万剐泄愤,可却不能像个孩子一般地玩污篾嫁祸的把戏:“只是知道祖母一惯信重嬷嬷,因此孙女儿也尊重着她,若非这次……得知嬷嬷侄孙子坏事做尽……孙女儿只担心他毁了祖母的名声。”
大长公主便很是欣慰:“你做得很好,一来懂得替身边丫鬟打算,二来也出于对家族声誉的关心。”
旎景知道宋嬷嬷既是祖母的贴身侍女,又曾是飞凤部的一员悍将,她自己就对大隆朝的建立有杀敌之功,一个不成器的侄孙子骄纵好斗些自然算不得什么,苛待奴婢甚至不算触犯律法,那些侍女报的都是“病死”,就算有证据说明宋二杀奴,顶多就是处以鞭刑,还可用赎金免罪,至于拈花惹草、长宿勾栏、包养伶人小厮儿,不过是让他损些名声在娶媳妇上艰难些,就更算不上什么罪行了。
仅凭着这些,祖母自然是不会对宋嬷嬷当真处罚的。
再加上宋嬷嬷应对得宜,祖母甚至不会对她心生防备,不过多少警告着她收敛一些罢了。
虽说小胜一场,可收获却实在有限,这多少让旖景心里暗暗沉重,宋嬷嬷不过是个得脸些的下人,都这么不好对付,更何况那些比宋嬷嬷身份要贵重上百倍的人。
等回到绿卿苑,不待旖景交待,秋月已经将宋嬷嬷所言所语一股脑地告诉了春暮,把那可怜的丫鬟听得胆颤心惊,捂着胸口呆坐了半日,才痛哭流涕地感谢起旖景的救命之恩,心里不是不怨宋嬷嬷的心狠手辣——什么叫做太喜欢自己的性情模样,什么叫做被拒绝后心怀不愤,仅仅因为她的太过喜欢,还有心怀不愤,自己就险些断送了终身幸福!
枉自己一直对宋嬷嬷尊重有加,从不敢半分轻怠得罪,到头来险些就这么被她算计了去。
昨晚还对宋嬷嬷多少心怀歉意的春暮,这时心里只有对她的恨意与惧意了。
几个丫鬟听后现在对旎景也很是心服。
院子里的秋月,非常尽职尽责地紧密监视着受罚中的莺声,无奈有的时候她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积极转动脑筋,发展了一个小小的细作——那位挨了莺声几巴掌,脸上红肿还没有消尽的小丫鬟铃铛。
“铃铛对莺声心里怀恨,这任务交给她去,必然比交给旁人稳妥。”秋月很是得意自己的计策,而旖景也对她大为表彰:“小小年纪,就有慧眼识人的能力,不错,很不错。”
这么又过了几天,旖景依然朝朝辰正去马场接受小姑姑涟娘的培养训练,随后去远瑛堂汇报一番成果,回绿卿苑悄悄地绣送给祖母的寿礼,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宋嬷嬷那日受了训斥,这两天收敛了许多,红雨也再没来绿卿苑串门儿,可旖景猜测,宋嬷嬷必然不会放弃让红雨调入绿卿苑的计划,她心里头不定将春暮恨到什么地步,说不得正谋划着别的算计,只是敌人没有出招,旖景也想不到应对之策,因此只有暂时隐忍。
表面上风平浪静,唯有春暮一扫往常的宽和柔弱,绞尽脑汁地拟了个章程苑规,交给旖景过目后,召集了丫鬟婆子开了场小会,一一严申奖惩,颇有些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模样,让一众仆妇都小心翼翼起来,再不敢有那二等丫鬟随意将差事推搪给三等丫鬟,三等丫鬟中年龄大的推给年龄小的这类事件。
不仅旖景十分满意,就连大长公主听说之后也连声称赞:“春暮一贯谨慎稳重,可性子多少有些绵软,我本来还有些放心不下的,不想她竟然改了脾气,很好很好,就当如此。”
宋嬷嬷在一边陪笑,多少有些讪讪,暗怨自己看错了人,还只道春暮一家是好欺的呢,一时大意,险些在她们手上吃了大亏!虽说大长公主待自己一如往常,果然没有芥蒂,可红雨调入绿卿苑的计划不得不缓缓……总之这段日子太过不顺,意外之事迭生,红雨的事还可以缓缓,那个银钗……若是这节骨眼再生什么变故,自己地位难保不说,还得牵连了养子。
这是宋嬷嬷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可世事无常,永远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不过平静了几日,宋嬷嬷就又遭遇了一件意料之外的麻烦事,同时,也让她看到了另外的机遇——这一个清晨,天色未亮之前,下了一场急雨,才润湿了草木泥土,便已经停歇。辰初,阳光依时穿透云层,芭蕉叶上的雨水却还有残留,折射着璀璨的霞光,如同仙子佩带的坠领,不小心遗落人世。
清风里混杂着泥土湿润的馥郁气息,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旖景竖着胳膊半趴在窗台上,贪婪地呼息着初夏清晨还带着雨水味道的泥香,小脸搁在手掌心里,一双清澈见底的乌眸,在朝霞远远地映衬中,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一只翠鸟停在竹梢,仰头唱早,忽然振翅而飞,撞散了一片竹叶上的积雨,清凉的水滴浇了旖景一脸,这才让她从窗台上缩回了身子,叫秋月寻一件利落的骑装出来,准备前往马场。
春暮总算是忍不住了,方才提醒道:“五娘,您因着生病,已经错过了魏先生的好几堂课,可这时已经大好了,还日日去马场练习骑射……今日是先生讲学的日子,若您还是缺堂……”生龙活虎地能去跑马,却在学里告着病假,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旖景方常惊悟——当年豆蔻,还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
前朝世家,就极重视女子学识休养,大多在家中设着女学,在当今大隆,但凡高门望族,女子也多在幼年时就启蒙识字,虽说不得入族学,各府也都设了西席,。
卫国公府也请了西席教导几位小娘子,但却并不严格,一日讲学两日休,甚是宽松,只讲学的先生却是太宗时鼎鼎有名的才子魏渊,当年因一曲《赞蓼汀》,才名传遍大江南北,旖景对他历来钦佩,若非病得下不来榻,必不会错过魏先生的堂课,可现在两年多的辰光,已经让旖景完全疏忽了她还有“学生”这么一个身份。
于是连忙让秋月将备好的骑装拿回去,换上了一套大袖交衽樱纱襦裙,等秋霜收拾好笔墨书砚,主仆三人才往扶风堂去。
扶风堂位于镜池边上,其实是四四方方的一个院落,若是冬季,当然在堂内听讲,可若是夏季,听学的地点一般会设在临池的水榭里头,旖景这时旧地重游,实在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旖景忽然驻足,这时扶风堂已然在望,临池水榭里,依稀可见条案列列,苇席铺呈,少女单薄的翦影沐浴在朝阳的金芒中,安静得就像一朵将绽的玉兰花,她跽坐案前,似乎正翻阅一卷书册,甚是专注,微风掠过池面,穿过水榭,但见翠袖卷舞,黄绦轻舒,少女却依然身姿端正,仿若翘檐下清泠泠地一串铜铃吟响,也不曾入她耳中。
这时,都还年少。
旖景不无感慨地想着,唇角慢慢漾开笑意。
“是六娘,她果然是最早到的。”秋月打量了一下旖景的神情,语气里似乎带着几分警惕:“五娘还是在镜池边上略略逛上一阵,待诸位娘子都到了,再去扶风堂不迟。”
这话让旖景微微一怔,又立即省悟了。
六娘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往日最是寡言少语不过,以致于让家中姐妹都觉得她孤傲不群,旖景最是不耐她的性子,因此姐妹两个时有争执,关系十分紧张,丫鬟们都怕两姐妹单独一处,就担心一言不合闹将起来,连带着她们也受罚。
虽说六娘还小着旖景两岁,又是国公夫人黄氏亲生,但次次争执之后,受责罚的人都是当妹妹的,六娘便越发不喜旖景,往日根本不愿搭理她,旖景瞧着六娘冷颜相待,也更恨她的假清高,偏偏就要去挑衅,因此秋月有这样的担心实在不足为奇。
她当然不知道,旖景对六娘早已没有了芥蒂。
前世嫁入楚王府,六娘也曾随母亲去看望过旖景两回,不知怎么就洞悉了旖景与虞洲之间的暖昧,当时她狠狠骂了旖景一场,并警告她结束这段危险的纠缠,可这话,自然被旖景当成了耳旁风。
一惯与她不合的六娘,实在是真正关心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