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却从没有真正将六娘的话放在心上,最终走到了绝境。
得幸重生,再见六娘,旖景对她又怎么会有一丝半点地芥蒂?
因此并没有理会秋月好心的建议,旖景也不说话,只径直沿着柳堤往水榭走,秋月与秋霜俩俩对视,连忙一脸慎重地紧跟旖景。
六娘的丫鬟小篆,一见着旖景上了水榭的木梯,也变得忐忑不安,又见旖景过来坐在六娘身边儿,险些没有抢上前拦在两姐妹之间。
旖景却是满面微笑,看了一眼六娘面前的书,仿佛是一本文集,便问:“六妹在看什么?”
六娘先是抬眸看了一眼旖景,似乎疑惑着她的友善态度,想了一想,才满是戒备地说了一个字:“书。”
秋月与秋霜暗暗着急,想着旖景必然会不满六娘敷衍的态度,这场争执只怕难免。
旖景却并没有如往常般急躁起来,微笑不减,依然轻声说道:“听说妹妹最近在练字儿?我那里收着不少字帖,有前朝名家的书法,也有当代南儒丁昌宿的,妹妹哪日得闲,便来寻我,我找出来都给了你。”
八娘前日找旖景闲聊,还说起六娘十分刻苦,朝朝卯初就起身练字,足足得练上一个时辰。
六娘疑惑更重,这一次目光直盯了旖景好一阵,方才犹豫着说道:“多谢五姐。”
三个丫鬟一脸惊讶,面面相觑之间,几疑旖景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儿。
旖景又瞧了瞧那书里内容,问道:“妹妹看的是什么书?”心想,这下你总得多说几个字了吧?
却不想六娘只是将扉页一合,往旖景面前推了一推,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旖景看了看那书页,深青色的扉封上,用行楷写着一列四字,却是溟山文集,一侧还有一列小字——沙汀客录。
心里狠狠一颤,目光就像粘在了那个名字上,挪移不开。
沙汀客……前世她的夫君,楚王世子所书之字,所画之卷都有此印,沙汀客,是虞沨的号。
书上笔墨,正是出自虞沨之手,旖景对他的一切都很淡漠,唯有对他的笔迹还是认得的。
许是因为旖景的突然沉默与微妙的神情,让六娘才刚放下的戒备也重重提起,将《溟山文集》收了一收,压在了胳膊底下,小篆生怕旖景恼火,连忙解释:“五娘,这本书是六娘求先生借的,赶了好几日才誊好,说好今日归还……”
丫鬟小心翼翼地语音让旖景清醒,下意识地问道:“先生怎么会有这本书?”
楚王世子自幼体弱,缠绵病榻,难得出现人前,就旖景的记忆里,沙汀客这个名号,知道的不过寥寥几人,前世她成为世子妃前,就从不曾听说过。
旖景有些疑惑问:“这位沙汀客……”
“五姐只与楚王府二郎交厚,难道不曾听说楚王世子的号?以一首《苍生赋》声名远扬的沙汀客,我们也得叫一声表哥呢。”六娘很难得的说出这么长的一个句子,清亮的眼睛微抬,带着浅浅的讽刺。
苍生赋?在她熟知的往事里,这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沙汀客更是不曾声名远扬,倒是楚王世子常年卧病的事情,都中贵族无人不晓。
心底卷起万千疑惑,仿若滔天巨浪,将旖景当头淹没。
却不待她理出个头绪来——“景娘当然是不知的,她只关注着《鸳鸯侣》《怨东亭》这些杂书,又哪里将沨哥哥的大作放在眼里?”通往水榭的木梯上传来一阵凌乱的步伐,打头的女子个子高挑,一身红火的襦裙,衣上绣着金丝牡丹,纤长的腰身被盈盈一束,更显长身玉立。柳眉凤眼,肤色玉白,生得十分艳丽。
虞安慧,镇国将军唯一的庶女,旖景对她很是熟悉。
楚王府人丁不算复杂,这一辈就只有安慧、安然两个少女,楚王便没有在府中另设女学,而是让安慧、安然过卫国公府一同受教,又因着虞洲对旖景极好,甚至越过了亲妹妹,安慧一直就不怎么待见旖景,两人间常有言辞磕绊,关系历来紧张。
安慧只比旖景大了一岁,性子又甚是跋扈,旖景原本也不是隐忍的性情,前世时,她们俩真真就是水火不容。
可重生一回,旖景却不愿与她斗嘴,一笑而过便是。
再看安慧身后,果然跟着安然。
相比安慧的跋扈出挑,楚王唯一的女儿安静得仿若一个影子般的存在。
安然也是庶出,她的生母乃楚王妃陪嫁侍女,出身本就卑微,似乎楚王妃病逝不久,这个唯一的侍妾也香消玉殒,奇怪的是楚王府里像是从没有过这个侍妾的存在,人人对她讳莫如深,如若不是有安然的存在,只怕连旖景都不知道楚王曾有一个侍妾,就连安然,虽说是锦衣玉食的金枝玉叶,却谦卑谨慎得让人匪夷所思,旖景细细算来,她与安然也是自幼相识,可加上后来成为姑嫂的那些辰光,两人拢共交谈一定不超过百句。
安然与旖景同年,可是当前世旖景殒命之时,安然尚且待字闺中。
对于安然,旖景从不曾关注,如今隔世再见,她却想好好了解一番这个安静得匪夷所思的金枝玉叶。
并不理会安慧的挑衅,而是对安然展颜一笑:“阿然,怎么几日不见,你瞧着又清减了一些,莫非也病了不成?”
安然似乎吃了一惊,疑惑地看向旖景,轻踩步伐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待落坐于角上的一张平膝乌案前,才冲旖景怯怯地一笑:“并不曾病,不过因天气炎热,没有什么胃口。”
安慧见挑衅没有得到回应,冷哼了一声,却对身后的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子粗声粗气地说道:“你愣着干嘛,还不与卫国公府几位娘子见礼,我们不过是客,难道你还要端着楚王府的架子不成?”
这一番话引得旖景万分惊奇,方才注意跟在安慧身后的另一名少女。
原本以为,不过是跟来侍候的丫鬟而已。
细细一看,少女虽着青衣白裙,难掩出尘气质,举止虽然谨慎,却比弱柳扶风,自然百般风情,挽着双丫髻,扎着青丝绦,一张精致小巧的面孔,眉若缭绕清烟,似有不尽哀愁,目如璀璨寒星,仿佛千般思绪,樱唇欲语还休,娇颜含羞带怯,好一个堪比西子的美人!
可的确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人是谁?
安慧让她与众人见礼,又把她归作“我们”,显然不是丫鬟侍女,难道是镇国公府谢家的女儿?可为何却全不在旖景的记忆?
却见那少女盈盈一福身,语音婉若莺声浅唱:“安瑾与两位姐姐见礼。”
原来她就是镇国将军收在外头的伶人所生的女儿,旖景恍然大悟。
这些天来,楚王府突生的风波自然会风传到一街之隔的卫国公府,不待秋月再去打探,大长公主已经告诉了诸位小娘子——她们多了一个表妹。
秋月带回的情报是——将军夫人才在娘家镇国公府待了两天,镇国将军就亲自前往接了回来,声称已经将安瑾的生母远远送去了陇西,而安瑾毕竟是皇族血脉,不可流落在外,于是老王妃做主将她接回楚王府。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安瑾就会来扶风堂与她们一同听学。
再听安慧满是讽刺,又有些不甘地说道:“安瑾是我们三妹,祖母让她一同来听听先生的堂讲,也好学些规矩去去身上妖里妖娆的伶人味儿。”
旖景对这位突然出现的表妹很是好奇,才将柔和的笑意漫上唇角,正欲招呼,就听见了一个略显突兀的尖利嗓音——“原来这就是瑾妹妹!”
又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二娘领先,三娘、八娘紧跟着进了水榭,说话的人正是二娘,这时她正斜着眼角,带着几分轻挑与戏谑地将安瑾上下打量,那模样活像一个不怀好意地登徒子。
“听说你生母是名戏子,难怪生得这般妖娆模样。”三娘从“登徒子”身后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热情地拉起了安瑾的手,开口却是这么一句毫不客气的话,难为她还把语气控制得这么柔和亲密,就像是发自内心地称赞一样。
安瑾的小脸白了一白,却有些倔强地抿了抿唇,毫不退让地与三娘对视。
安慧很得意,冲一旁面无表情地安然挑了挑眉,其实她与安然的姐妹感情一贯不怎么样,可显然安瑾的出现,让她对安然有了几分亲近感,正兴灾乐祸之时,却不想三娘在一下刻,就把火烧到了她的头上。
“慧娘与你一比,也是相形见绌。”三娘一弯唇角,松开了安瑾的手。
旖景这时已经拉着八娘落坐,瞧见眼前这般情形,暗自一叹,三娘好胜,战斗力也十分了得,看来今天是注定不得清静了,暗下决心要坐壁上观,坚决不参与这场乱战。
安慧听了这话,当然勃然大怒,柳眉一竖,凤眼一挑:“崔姨娘也是貌美如花,听说如今也是极得卫国公宠爱的,不过瞧着阿萝却没有继承她那般倾城颜色。”
崔姨娘是三娘的生母,温婉良善,却是三娘最不愿提起的人,因此一听这话,顿时也是怒火中烧,想安慧不过也是个庶女,又何必拿这刺来扎人心肠,正欲反唇相讥。
“先生也快到了,你们是想挨罚不成?”六娘冷冷开口,看也不看三娘一眼,只对安瑾淡然又道:“瑾娘还请安坐,待散学后再与姐妹们见礼序齿不迟。”
若是换了旁人,三娘必定是不服的,可开口的是六娘,三娘即使跋扈,也不敢对嫡母的亲生女儿口出不敬,只得忍了气,抬着鼻子冲安慧冷哼一声,大踏步向前,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却偏有人惟恐天下不乱。
二娘风情万种地落坐,用手中的绢帕掩了口,似乎发出了一声笑来:“三妹妹往常最讲究长幼有序的,怎么今日被六妹妹一喝,反倒服了短儿?你可是比六妹妹年长,怎么就不责罚她对你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