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失笑:“我哪里是觉得蹊跷,不过是有些好奇,不知楚王世子为何突然回京而已……照你打听的来看,想必是学业已成,才回老王妃跟前尽孝的。”
话虽如此,想到关于虞沨身染恶疾,活不过冠岁的传言,旖景还是免不得心内沉重,算着时间,清谷大概还得等两年才出现,且不说这一世他的恶疾能否会被清谷治愈,就算一如前世时,清谷能治好他的“恶疾”,事情到底还是已经发生了转变,这一世的他不仅师出名门,更是少年成名,再治好了“恶疾”,对虞洲的威胁无疑比前世翻了几番,如果这时的虞洲尚不足惧,可万一真如自己推测,镇国将军心怀恶意……保不住会摁捺不住,提前发动阴谋,谋害世子的性命。
这个可能,好比阴云密布,笼罩在旖景的心头,以致于让她坐立难安,歪在榻上,细细盘算起来。
不能再耽搁了,楚王妃的死因,必须要尽快地确定。
荫中岁月长,墙内佛音老。
茂密似遮的古树,延绵如幛,隔断了锦阳京的繁华与喧闹,澜英山里的辰光,仿若碧叶间投下的日影,迟转缓移。
短短十日,可是对三娘来说,仿佛十年那般漫长。
空旷森凉的寂寂庵堂,盘旋不去的浓郁佛香,垂眸静坐的灰衣尼师,平稳单调的梵音吟唱,以及每隔几息落下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木鱼声,一切地一切,让三娘恨不得拍案而去,弃这枯躁陋室,回那锦绣繁华。
可是她不能。
已经忍耐了十日,眼看半月期限将至,她不能半途而废。
微微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麻木的膝盖,三娘略抬眼睑,再一次打量净平尼师端正的身姿。
听说,尼师从前是宫中女官,也是勋贵出身,此时虽已年过半百,往日又只是拉长一张肃面,神情凝固如森凉的岁月,让人望而心死,可从那清秀的眉目间,还是不难看出她曾经拥有的花容月貌。
是什么原因,让这么一个人,甘愿长伴孤寂,终老佛前?
对净平尼师经历的揣摩,成了三娘消磨这十日枯躁的主要消遣。
真的到了这里,又想到宋嬷嬷的一番话,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自她心里油然而生。
她才不要,这有如死水的生活。
与之相比,对五娘的暂时隐忍,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三娘忍不住又移了移身子,手中的持珠一不小心跌落案上,“啪”地一声。
净平尼师清眉微蹙,三娘不觉一阵紧张。
还好一个小尼姑及时解围,从门外进来,小声禀报有香客来访。
目送着净平尼师迈出庵堂,三娘才吁了口气,冲着一边的小尼师挤了挤眼,这一位是被她用银子打点过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很是照顾。
“坐得有些乏了,我想出去走走。”是商量的语气。
小尼师微微一笑:“女施主请便,今日诵经时辰已经足够了。”
其实佛前那柱木华香还有一半,不过净平不在,尼师们大多还是通融的。
三娘报以感激的微笑,揉了揉麻木的膝盖,放轻步伐走向庵堂外的明媚阳光。
绕过庵堂,便见一侧的空地里,站着十余名雕像一般的健壮男子,一色的乌衣,腰上横着长刀。
三娘顿生好奇,这来访的香客,仿佛来头不小?
清平庵并不似佛国寺,凉风寺那样的名刹,香客往来不绝,除了偶有贵族女眷前来听禅论经,实在人迹罕至,可眼前的阵势……来者仿佛是男客?
这十日实在是太过枯躁无味,三娘不由得对这访客产生了莫大的,一窥究竟的兴致。
她知道空地东侧有几间竹堂,正是净平接待香客的地方,于是便从一旁的小道绕行,直到竹堂之后。
一如她所料,竹堂后的轩窗微敞着,足以窥视内里情境。
才刚刚站定,便闻一声慵懒地,略微低哑的声音:“不过是灯油银子罢了,尼师何必推辞?”
三娘小心地透过窗框的缝隙往里看——珠冠玉袍的少年跽坐在净平跟前,凤眼微挑,唇角噙笑,眸光回转间,让青灰简陋的竹堂忽然明媚起来。
三娘的呼息微微一窒,突然觉得阳光实在是太炙烈了些,把面颊晒得发烫。
净平背窗而坐,却是看不清神情如何,三娘只听她说:“只需二十两足够,其余的,还请施主收回吧。”
少年微微一叹,那叹息声似乎落到三娘心底,激起数圈涟漪。
“不过是为亡母做做功德,尼师就可怜在下一片孝心吧……”
原来是个失了母亲的可怜人呀,三娘似乎也要忍不住跟着叹息了。
“施主若真记挂着亡人,就当改了这脾性才好。”净平古井幽波千年不变的语气,竟然带着丝严厉的责备:“你母亲若再世,是断不会看着你这么……”
那少年眼底的明媚一敛,慵懒尽失,神情瞬间端肃:“尼师!这样的我有何不好?至少在他们眼里,是希望看着我这样的。”
竹堂一时静谧,时光仿佛凝滞于少年目中的倔强与坚持,以致于三娘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不知是自己心底的声音,抑或是净平的哀叹。
“施主如若果然参透,无恨无欲,也还罢了。”
少年再度噙笑,一笑间,眸底魅艳轻漾:“我在红尘,不在佛前,好比尼师居于世外,不也常为亡母抱憾?”
又是一阵静默,隔了许外,又闻一声叹息。
这次三娘听得分明,的确是净平之叹。
“施主保重,好自为之。”似乎无尽悲悯。
少年挑起一道清秀的乌眉,倔强与坚持瞬息瓦解,目中温情脉脉:“尼师的一片苦心,我记在心里,世间能为我考虑之人,也唯有您了,您放心,我定当谨记。”
忽然起身,目光中似有若无的凌厉,缓缓往窗外一扫。
三娘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当她鼓气勇气再往里看时,那少年已经转身离开了。
这人是谁?观其气度穿着,必出身富贵,而他与净平尼师又甚是熟络,可度其年龄,不过也才十五、六岁,尼师遁入空门也已有十余载,与他究竟又有什么关联呢?
三娘疑惑重重,好奇不已,下意识间,已经急步绕开竹堂,远远看见少年在黑衣武士的拥护下,往东侧的竹林行去,竹林是直通山顶的,上有一古亭,是观日出日落的好地方,这还是听小尼姑们提起,山路崎岖,足以让闺阁千金望而生畏,三娘是从不曾去过的。
眼见少年一行的身影隐没于幽幽竹径,三娘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可巧便见一小尼,背着竹篓,正欲往上。
“小师傅,你这是去哪儿?”三娘带笑问道,认出是住在她隔壁的小尼慧云。
慧云瞧见三娘,笑得一双眼睛都咪了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拿了三娘不少好处,虽是佛门中人,可多些银两傍身,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去山上采苋。”
“我与小师傅一同去吧。”三娘跟了上前。
“路不好走,不敢劳烦施主。”慧云受宠若惊。
“叨扰了这些时日,多得小师傅照顾,我甚是不安,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望师傅莫要推辞。”三娘甜甜地笑,不由分说,拉着慧云就往竹林上行。
其实小径并不难行,不过气候炎热,又是上山,对闺阁千金来说,也算是个挑战,不过三娘对那少年实在好奇,一路上又一直重温刚才窥得的俊朗风采,便不觉得累。
远远地,就瞧见那少年在古亭里,负手而立,发上珠冠在金阳下熠熠生辉,玉色纱袍也被镀上一层亮金,越发地明媚耀眼。
“到了,就是这处。”却不待三娘接近古亭,慧云已经驻足,指着一侧碧油油的一片青苋。
佛门中人原不用耕种,可清平庵实在偏僻了些,因此就在庵内竹林里,僻出几处来种植些绿蔬,以供庵中日常斋食。
三娘没有借口接近那少年,心内多少惋惜,一边帮着慧云采苋,一边问道:“小师傅可认识那位香客?”
慧云似乎这才注意到山上有人,直起腰遥望了一下,笑道:“那位施主一年会来三两次,似乎是有家人亡故了,在庵里供了往生灯,却不知他姓甚名谁。”
“他既然供了往生灯,也定供奉了亲人的往生牌位吧?”
“当然有的,不过住持不让旁人入内,平日里也上了锁,故而无人见过。”
这么神秘?三娘默默地想,心里越发好奇,瞧见那少年出了古亭,往这边行来,连忙垂着头,只不断用余光瞄向那一行人,慢慢地往道旁移动。
珠冠少年早已经留意到青苋地里的女子,却依然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只在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光却远在天边。
直到近前,听那女子脆脆地喊了声累,把一双保养得纤细白皙的小手往柳腰上一撑,往这边看来,才把目光看了过去。
四目相接,少年眸底流淌过一抹艳丽的笑意。
细汗在三娘颊边,突然就滚烫得像是沸腾了一般。
青丝如云,颊飞双靥,发间一枚玉钗色泽温润,虽说素衣白裙,那质地却是极其华贵,显然不是平民女子。
少年略一拱手,随即吩咐身后的黑衣武士:“怎能看着小娘子受累?还不上前帮手。”
慧云这下子是真的受宠若惊了,忙上前行礼,一眼瞄见面前一对璧人眉来眼去,又知趣地站在一旁去乘凉了。
“有劳郎君相助。”三娘是极想仔细打量面前少年的,可那目光却似乎有千斤重量,全不由她作主,视线里,便只有少年玉白长衫上的云草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