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不需多礼。”少年似乎极其愉悦,声音里却也蕴着一丝慵懒。
很想问他姓氏,却也知道这有些失礼,三娘在沉默里煎熬,更觉双颊火绕火燎一般。
少年看着面前分明春意盎然,又极其扭捏的女子,笑意更浓,却把目光收回,再度看向天边:“这时节,竹子长得真好。”
于是三娘自然而然地循着少年的目光望去,果真见竿竿青翠,叶叶扶疏,剪碎万缕金芒,不由想起前人的一句诗,于是脱口而出:“负郭依山一径深,万竿如束翠沉沉。”
少年附掌:“很应景,不过若是再加两句——素裙俏立青苋里,闭月羞花一佳人,就更加地应景了。”
这话音里,似乎带着戏谑,又有比戏谑更浓的赞赏,倒教三娘赞也不是,嗔也不是,余光往眼角一斜,又恰遇少年眼底浓郁而魅惑的神采,三娘顿时觉得连脚心都滚烫起来,以致周身血液沸腾。
这样的感觉……陌生而奇妙,舌尖却尝到了莫名其妙的甜蜜,一直入心。
看着少年足下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挨得极近,三娘再也忍不住愉悦的笑意。
古道盘旋,山中寂静。
一阵马蹄声,惊得林中飞鸟扇翅,将幽寂打破。
一名黑衣武士从后而来,打马赶上紫骝骑,对珠冠少年禀报:“殿下,已经打听清楚了,庵里的小娘子是卫国公府三娘,说是在庵里小住。”
少年身边,一名青衣男子笑道:“殿下真不愧是玉树临风的天之骄子,不过是来一趟清平庵,就引得一位国公府千金恨不得以身相许。”
少年凤眼一睨,那笑意甚是讽刺:“你刚才又未入庵,怎知人家就要以身相许了?”
青衣男子又是一笑,咪起了一双狭长的眼睛:“不用目睹,猜也能猜到,殿下一身气度,足以引得万千佳人倾倒……莫不让属下安排一番,再与这位小娘子来个月下邂逅?”
少年冷哼一声,笑容尽敛,狠狠一挥马鞭,往前疾跑了一阵,青衣男子立即挥鞭跟上,如影随行。
当与黑衣武士们拉开距离,少年这才放慢了马蹄,若有所思道:“卫国公府这位三娘,仿佛是庶出吧?”
青衣男一怔,点了点头:“卫国公三位嫡女,分别行长,行五,行六。”见少年沉默,又是一笑:“皇子妃她当然不够格,不过一个侧妃位,还是不错的。”
“可笑。”少年一咧唇角:“你以为姑祖母会让她的孙女儿与人做小?想得可真简单。”又沉吟一阵:“我有把握,我的正妃,当是卫国公嫡长女。”
青衣男又是一怔:“圣上对卫国公的信重有目共睹,他的嫡长女,皇后娘娘只怕会……”
“太子已经娶妃,姑祖母是绝不会让嫡长孙女屈居妾位的。”少年胸有成竹。
“可明妃娘娘似乎有意让四皇子……”
“她在妄想,皇后绝对不会放任四弟与卫国公联姻。”
青衣男拧着眉,沉思一阵,顿悟:“苏家女是定要嫁入皇室的,想来也只有殿下最合适。”
“谁不知道我只爱吟诗诵月,舞文弄墨,又与太子情同手足。”有若樱红染就的薄唇,绽开一朵艳丽的笑容:“只有我娶了苏家大娘,皇后才能安枕无忧。”
“殿下是胜算在握了。”青衣男腆颜陪笑:“可怜这位三娘,若是殿下成了她的姐夫,岂不是要芳心寸断?不知苏三娘子生得哪般模样,若是闭月之姿,属下倒有些替殿下觉得可惜。”
少年挑了挑眉,想起那个扭捏造作的女子,一声嗤笑:“那些勋贵千金,不过也是庸脂俗粉,脱去那层尊贵的身份,与妓坊里的烟花女子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好可惜的,美色娇娘,世间不知凡几,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一张美人画皮。”
三娘旖萝全不知自己成了一张美人画皮,站在古亭里,一直到日落,把那珠冠少年的话反复回味,一边生出无限憧景,一边又暗自惋惜,终究还是顾忌太多,不敢询问那郎君的名姓,也不敢把自己的姓氏告知,真不知是不是还有缘份再见。
心里半是甜蜜,半是忧怨,踩着霞色归去庵堂,接下来的几日,在佛前吟诵,破天荒地虔诚了下来,只愿菩萨保佑,能与那翩翩少年郎,再会于某个辰光里。
五日的时间,竟然也不觉得难捱了。
甚至宋嬷嬷来接她回去时,居然依依不舍。
无奈她绞尽脑汁,也没法从庵堂诸尼口里套得少年的身份,更没胆子去问净平住持。
宋嬷嬷见三娘沉静温婉下来,觉得无比安慰,自然不料短短几日,这位勋贵千金竟然在庵堂里春心萌动。
三娘先去见了黄氏,又说要往远瑛堂与祖母认错。
宋嬷嬷捏着袖子里,养子从当铺寻回的那枚兰花簪,只在黄氏面前磨蹭,闲扯着家长里短,就是不肯告辞。
黄氏总算是咂摸出一点味道来,屏退了侍女。
而绿卿苑中,秋月闻得三娘“刑满释放”,揣着一兜瓜子糖果寻了小姐妹们闲聊了一阵,意气风发地回来禀报。
“三娘跪在太夫人面前痛哭流涕,自责不已,后来还去给崔姨娘道了错儿……那清平庵果然是个好地方,还真能让人脱胎换骨。”
旖景听了,也就是淡淡一笑。
若不经历巨变,哪有这么容易就脱胎换骨,她多少还是了解三娘的,只怕这示弱,也只是表面上而已。
其中也许还有宋嬷嬷的居功至伟。
可是三娘的事,她暂时还顾不得。
莺声的鞋子还在精工细作中,宋嬷嬷那边也暂时没有新的举动,旖景思前想后,还是让秋月暂停了原本的计划。
趁着扶风堂里听讲的时候,旖景一边与安然发展“亲密”关系,一边与安瑾培养“热络”感情,兜兜转转打探楚王府里的陈年往事,无奈一个就是天生闷葫芦,一个又是才入府的“新人”,收获委实不多,但旖景每次装作无意提起安然的生母与楚王妃,还是留意到了她的紧张与戒备,分明内有隐情。
细细想来,安然虽是庶出,可也是楚王唯一的女儿,却迟迟没有被封郡主……老王妃也好,楚王也罢,甚至连太后、圣上,都极有默契地一直疏忽着。
疑虑越积越多,却总找不到突破口。
旖景十分郁结。
安瑾与她熟识起来,也或多或少地说起重前的事儿,旖景从她的讲述中,总结出镇国将军极为宠爱她的生母,之所以一直养在府外,全因身份限制。
一个伶人,是不可能让皇室承认的身份,安瑾要认祖归宗,她的生母就必须得远远离开。
旖景认为,安瑾母女在前世时就是存在的,不过是镇国将军小心,因此一直没有闹开。
可这一世,为何就被将军夫人得知了呢?
婉转地打听下来,安瑾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楚王府的下人说漏了嘴。
再多问起镇国将军的事儿,安瑾却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翻来覆去只说父亲如何疼她,眼下生母被送去了陇西,多亏镇国将军一力呵护,她才能在楚王府堪堪立足,言辞之间,对将军夫人恨意隐隐。
而关于楚王府的陈年旧事,安瑾完全没有听镇国将军说起,包括楚王世子身患“恶疾”,也是安瑾最近才得知的。
“世子哥哥待人彬彬有礼,又和气可亲,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偏偏没有好报。”安瑾十分感慨。
看来从这两个小女孩身上下手的策略是行不通了,旖景只得放弃,又盘算着,是不是干脆从虞洲那里套话呢?
尚还不待旧的疑惑解开,又有了新的变故。
才刚刚进入六月,旖景就听说了先生魏渊辞行要往宁海的事儿。
又是一件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事态!
旖景分明记得,当自己嫁入楚王府后,魏先生依旧还是府中西席,不过学生不再是诸位娘子,而成了三弟苏芎,直到自己殒命,魏渊也不曾有辞行的打算。
先是安瑾的出现,再是虞沨的少年成名,与魏渊的辞行……这些偏离原本的事件,并非是因为旖景的重生而改变,那么又是究竟因何发生,其间有什么联系?
虽说这些变故目前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可把握不住的因素,还是让旖景觉得一些忐忑,为了不让这种情绪加深,以致对未来产生茫然,旖景总结了一下眼前要做的事,决定先不管这些变故如何,只按自己的计划继续前进。
大的方向确定,不过有些细致计划还是得调整。
因为魏先生已经正式提出了辞行,而卫国公暂时没有择定新的西席,小娘子们只得进入了停课的阶段,考虑到旖辰已经十五,待大长公主生辰一过就得考虑婚嫁,黄氏便干脆提议让长女跟着她打理家事,为将来做准备,大长公主自然不会反对,小娘子们也没有觉得惊奇,倒是让旖景受到了启发。
如果自己不再懵懂,长辈们或许就不会只将她看做天真孩童,一些话,一些事,或许就不会隐瞒,尤其如果能让祖母改变看法的话……将来行事自然少些约束,方便得多。
旖景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祖母一定知道楚王府里的蹊跷,不过觉得她年岁小才有所隐瞒,年龄的事她没有办法更改,但只要性情改变,稳重谨慎,一定会让祖母改观。
当年祖母十二岁时,已经驰聘疆场,而自己体内,毕竟不再是懵懂少女的灵魂。
有了新的打算,旖景立即就着手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