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以及蛊婆的产生,一方面在于乡村社会的运作机制——密切的邻里关系使人们相互影响,彼此很难互相逃离。同时蛊婆都被认为拥有奇异的力量,会给她们的邻居和村寨造成伤害。她们的坏名声是在许多年的谣言和闲话的险恶包围下建立起来的。但是,蛊以及蛊婆的产生同样也有其文化背景。在某种特定意义上它们是建立在文化的基础上的,因为它是基于对自然界及其运作方式的一种特定的观点。此外,蛊以及蛊婆的产生还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上。通常,一种信仰肯定会反映出人类深层次的渴望或者焦虑。在某种程度上,它只是简单地尝试着解释厄运(身体的不适),随之而来的就是希望可以避免厄运。这种信仰看起来是整合了我们共有的幻想生活中的某些元素,来表述我们某些最深层的恐惧,并且表达我们对他人潜在的怀疑。巫蛊本身并不是客观的实体,而是一套由人们的评论而产生的东西,只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只有在蛊以及蛊婆自身所存的那个社会背景下,联系使人们的信仰高度发展起来的大环境,我们才能合理地解释它。
(三)田野调查:“无蛊不成寨”、“与蛊婆斗法”
“蛊婆”是一个有些用处的“麻烦角色”。一方面,寨子人讨厌她“坏事”;另一方面,寨子人又希望仰仗和借助她“不可冒犯”的奇巧本事来使寨子增添威力,让外人不敢侵犯,从而维护村寨的利益。比如说,让外村寨的人有所忌惮而不敢随便到本寨的地盘里来砍树。所以,人们相信(或杜撰),一个苗寨不拘大小,必定有一个甚至多个蛊婆。同时,人们也认为,村里必定会有匠人或者巫师,能制止她对人畜的危害。一旦人们意识到自己中了蛊,只需马上去找匠人或者巫师通过画水来解她的法术,解了法术,病人的身体不适马上就会消失。我们发现这种说法中存在着一种男女性别关系的对立:苗寨的打铁、制银、做砖瓦和木工等活计,全部是专属于男性群体的门路。人们认为,这些匠人与蛊婆、巫师一样,具有高明的知识和法力,同时男人阳气重,能克阴,足以制服蛊婆。
“巴得卓”松金对我说了“蛊婆”的来历:当初巫师的祖师爷张赵二郎从人间跑去跟太上老君学艺。
太上老君有个独生女儿李千金后来爱上了张赵二郎,就告诉他学法就要学斗法。于是她唆使张赵二郎和太上老君斗法,还帮助他斗赢了父亲,之后,李千金跟随张赵二郎私奔跑到了人间。太上老君发现这个事实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因此就诅咒这个女儿:我就封你做草鬼婆好了,让你在人间过得不自在,人见人厌。蛊婆的法术还是很高明的,不过,我们做巫师的人有法术对付草鬼婆,我们不怕她。
这个故事中体现了三重结构关系:(1)李千金和张赵二郎所表现出来的男女关系(女人唆使男人干违背常规的事情——背叛师傅);(2)父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女儿擅自私奔——遭到父亲惩罚);(3)巫师团体和蛊婆团体的对立(“我们有法术对付草鬼婆,我们不怕她”)。这三重结构关系的轴心点是男性群体和女性群体之间的对立:女性是秩序的颠覆者,而男性是秩序的维护者。整个故事充满了训诫意味——对女人要提防;不遵守常规、不尊重长者,就不会得到大家的喜爱。同时,这个故事指出了人们对待蛊婆的正常情感——人见人厌。草蛊婆对社区的危害在这则故事里没有被完全点明,但是我们可以推测出言中之意——由唆使徒弟反抗师傅,以及擅作主张私奔到人间来看——草蛊婆的主要错误和责任在于违反了常规。她违背常规的行为和能力反过来又使人对她产生畏惧,所以人们只能疏远她,隔离她。
巫师松金和我说起以上这段故事时,又津津乐道地说了一段他和草鬼婆斗法的故事。
有一次一户人家做好事,我去帮忙。熬猪油的时候,大家找不到锅铲了,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我知道烧火的那个女人是个真正的草鬼婆,是她作怪将锅铲收了起来。眼看锅子温度越烧越高,猪板油都快烧煳了。我见势不好,就对着手心吹了一口气,念了口诀请师傅,然后将手伸到油锅里将猪板油翻了一遍,最后顺势将热油往她身上泼了一点,用这个动作告诉她:我知道是她捣的鬼。过了一会儿,她就将锅铲变出来了。后来她跟别人说,我的法术真是很不错。
尽管松金通过这句话——“我知道烧火的那个女人是个真正的草鬼婆”——确定了一个女人“草鬼婆”的身份,但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蛊婆”,有什么异常之处,我们作为故事的听众还是没有办法确定她被当作蛊婆的缘由并将此故事理解成为一个“斗法”事件。从松金略带自我夸耀的描述来看,我们只是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女人正在灶屋烧火,被松金用一点热油泼了一下,后来跟别人赞扬巫师捞油锅的手法很好而已。
我们忍不住会猜想:她可不可能知道自己被这个巫师当作蛊婆看待了呢?
如果她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苗族的知识分子也有很多人相信“蛊婆”和“斗法”的说法。我认识的一位六十来岁的大学教授同时也是一名苗族巫医,他给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我年轻时,有一回与几个朋友去一个寨子出诊,朋友刚坐下来,屁股就粘在凳上,无法分离,于是我们知道今天遇到了草鬼婆,与我们斗法来了。于是我说,半个时辰内将有人前来求医说他家有人肚子痛。果然,不到一个小时,邻居家有一个小姑娘急急忙忙跑来,对着那家主人说,我妈突然肚子痛,她说她输了,请这里的师傅过去给她治病。后来我就出马给她治病,我的朋友和草鬼婆都安然无事。此后我在那一带苗乡都颇有名气。
在村寨的生活实践中,苗寨有两句俗语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那就是——“无蛊不成寨”,“三户必有一户草鬼婆”,这其中包含着他们对“蛊”——这种有趣的对骤发的、不造成严重后果的身体病痛和生活中偶然事件的解释体系的笃信,同时也表现了在村寨内部,苗族人与他们的家庭成员之外的家户来往时,对于人际关系过于亲密的警惕,这表现了家庭之外人们彼此之间的疑惧和自我保护。若我们再往前引申一点,或许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出于对蛊婆(草鬼婆)的惧怕,人们强调村寨各个家户之间的疏离,从而彼此之间得以保持一种客气的礼数。
三、山江苗族的“鬼”意识
“鬼”的观念在山江苗族的信仰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人们认为,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东西,无论是魔鬼、祖灵或神祇,都可统称为“鬼”,它是当地祭祀中一个最主要的范畴。鬼又有善、恶之分,善鬼有时也被称之为“神”。在山江苗族看来,鬼无处不有,自然界的种种现象乃至人的命运,都是各种各样的鬼主宰的结果。当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了奇异的现象或反常的状态,用世俗领域中的知识能力不能去控制解释时,就以为是“鬼”在作祟或保佑,于是人们举行种种仪式祭鬼、驱鬼或酬鬼。
村寨之间流传着的鬼怪故事与驱鬼仪式相辅相成,循环不尽。
祭祀鬼的目的,主要有三类:一是除病。若家中有人病痛久治不愈,人们就得请巫师驱鬼(山江苗族认为主家得了什么样的疾病,首先要找准是什么样的“鬼”作祟,找不准,病就不会好)或祭祀祖先鬼,希望得到祖先鬼的保佑,同时辅以服药治疗。二是求子。缺子嗣者为了求得后代也得进行祭祀。三是敬请五谷神等,保佑五谷丰登和六畜兴旺,得到好运气,过上好生活。
接连运气不好或者家有重病之人时,人们会请仙娘“走阴”查看缘由。人们认为,祖先鬼会假借仙娘告诉后代禳解方法。
不管对鬼做何种禳解仪式,我以为都出自于人们内心的一种惧感:一方面人们置身险恶的自然环境,疾病多,生存发展不容易;另一方面苗族人民不能解释自然现象,对异常现象充满恐惧,又想祈福消灾。为了使一切顺利,人们需要借助那些可能与他为善的超自然力或者防范那些可能对他贻害的超自然力以避免灾星。人们认为,通过各种驱鬼仪式,人们就能避祸趋吉。同时,苗族驱鬼巫术还有一个道德优势,它在历史形成过程中不断发展出了一种公共生活规则。它不但能“驱鬼治病”,还能呼风唤雨进行“神判”,禁止人们偷盗、奸淫,起到惩恶扬善的作用。
驱鬼仪式包括咒语、仪式过程和仪式执行者。咒语的功用主要是送灵、驱鬼和祈福等,吟唱时有严格的时空规定,不能随便吟诵。
(一)巫师、仙娘与巫医
说到“驱鬼”,我们就不能不先提到驱鬼仪式的执行者——巫师。苗乡的巫师有两种——苗老司“巴得雄”和汉老司“巴得卓”。在过去,苗族的巫师往往集“理老”、“歌老”、“药老”等职责于一身,维系着苗寨乃至整个苗族地区内部的安定,保证苗族在长期的内忧外患、生活极端困苦的条件下生存发展。直至今天,在边远的乡村山区,严重缺医少药的情况依然存在,人们对于自然灾害、各种疾病无力抵抗,只有通过巫术乞求鬼灵保佑,佐以巫师开的中草药,采取“神药两解”的办法求得解脱。巫师可以给病患者、受害者、祈福者一种精神安慰,从而使人们获得心理上的平衡。苗族巫师为了显示自己的神功,还需精通一些巫技,如“吞火炭”、“吐火”、“上刀梯”、“踩铁铧”和“捞油锅”等,这些都是为了向鬼显示神力、驱逐疫鬼所采用的手段。此外,巫师还用道德批判来应对社区危机。
巫师是苗区民间宗教的职事人员,为葬仪和驱邪仪式提供服务,或以其他的方式来满足人们在礼仪上的需要,因而在社区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相对应的,人们对苗族巫师的道德素质要求很高。在湘西苗区,要成为一位巫师必须通过“择徒”、“验身”、“度身”三个阶段的考察。
“择徒”就是巫师对自己的子孙、或前来学习的弟子举行人品考察,看他的为人是否忠厚、善良、正派;是否热爱本民族、热心民族公益事业、敬重祖先;是否诚心学艺、尊重师长;是否聪明、能言善辩等。考察合格才开始学习祭词和祭仪。“验身”,主要是考察弟子能否进入“角色”,不能进入者为俗身,劝其退出师门。“度身”就是学徒经过三年五载的学习后,可以出师另立法坛(世袭者不另立坛)了。“度身”时须举行隆重的仪式,并约定此后严格遵守五条戒律:一要忌口,不吃狗肉和五爪肉;二要净身,不触摸死尸;三要禁欲,不准说流言秽语,不准调戏妇女;四是止盗,不许有偷盗和赌博行为,更不许为匪抢劫;五是正行,平时行为要端正,不欺侮弱小,不伤人性命。所以人们说,苗族巫师带徒弟,首先传的不是“技法”,而是道德戒律。苗族巫师多系祖传,传子不传女,不设馆建庙,只需在自家堂屋里安一神坛。平常举行祭祀活动,主家不请不到,也没有定期的祈祷和礼拜。
通常来讲,苗族巫师严格遵守戒律信条,安分守己,因而深得苗民的敬重。苗族巫师都是业余的普通劳动者,其生活水平与当地群众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的经济收入不主要靠巫术活动获得。巫师必须做到爱人如己,在人们需要他的帮助时随喊随到。同时,巫师在苗乡还需要用巫术做一些善事。比如帮助村里的可怜人获得一些技能谋生或者做法术帮助老光棍找到配偶。我的一位访谈人说到某个村子有一个弱智男人,什么活儿也不会做,既不会打鼓,又不会做饭菜料理自己。巫师看他实在可怜,就给他做了一个法术。巫师画符以后朝他吐了一口水之后,这个弱智男人就昏迷不醒了。醒来之后,这个男人就打鼓、做饭菜都会了,而这些技艺原先都没有人教过他。
巫师群体中也有一种例外。有一种学了“认路”的巫师据说便是作乱乡里的人物。学这种法术的人,在学习法术之前,先得发重誓:一辈子打光棍断子绝孙,还会不得好死。这种人在寨子里比较讨厌,不讨人喜欢。火仁村就有这么一个巫师,后来被香港一个老板花高价请去专门作表演,作些奇奇怪怪的法术给人看。据说这种巫师爱捉弄人,如果他不捉弄人,自己就会生病。这个角色在社区的位置在我们看来颇有些类似“蛊婆”。一位在政府工作的苗家小伙子向我介绍了这么一桩奇事:有一年我下乡检查工作,正碰上村里有一家人正在杀年猪。我就在那家坐了一会儿,大家都看着那头猪被杀死、吹气吹得鼓鼓的,猪毛都被剃光了,整个身子净白净白地朝天躺在坪坝中的门板上。这时候,一个巫师打这家门口走过,随口说:“看啦,这猪跑了呢!”说时迟那时快,那头猪听了这句话,忽然从板凳上翻身爬起来,对着门外跑,大家错愕之间,一时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坐在主人家的人群中一个巫师接口说:“只会跑到田坎那里,不会跑远的。”大家听了这话,才不着急。在巫师的吩咐下,拿了绳索和扁担远远地在这条猪后面跟着。果然,那只削干净了毛的猪迅速跑到田坎底下,然后就倒下了。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又捆又绑,将那只全身沾满了泥浆的猪抬了回来又洗又冲弄干净。主人家心里十分窝火,旁观人觉得十分好笑。只因为随后的那个巫师封了口,让猪只能走到田坎那里,同时大家当时没有紧跟在后头追那只猪,这个法术才被破解,据说过去就常有死猪这么跑丢了的。
———这类故事我在别的访谈人那里也听说过,可能确实非常广泛地流传于山江苗族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