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区内部的人看来,仙娘(大部分为女性)与巫师(全部为男性)围绕着“鬼”而发生关系,体现出男女之间的一种合作关系,他们是给人帮助的,是“正教”。
而“蛊婆”则与男性社会完全对立,她们和学“认路”的巫师给大家的生活制造麻烦,是“邪教”。因此,我们可以由人们对蛊婆(邪恶而无奈,能放蛊害人)和学“认路”的巫师、仙娘与大部分巫师的认知,看出这个社会有关正和邪的一个道德系统以及从中体现出来的男女关系。
苗乡的巫师并不是在每个苗族人的眼里都有一个好名声。山江苗区工作人员中有些不信巫术的苗族人就很坦率地对我说:“巫师都是一帮游手好闲的人,吃了东家吃西家,怕吃苦不肯从事农业生产,编排些莫名的鬼名来威吓百姓,乘机敛财。”不过,持有这种观点的工作人员毕竟不太多。普通百姓都相信巫师的法力,在有需要时延请巫师帮忙。
作为山江苗族精神信仰世界重要角色的仙娘(也称“仙姑”),往往是些能言善辩的妇人,先发狂病,后成女巫。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述:……但凤凰情形不同。行巫术多非自愿的职业,近于“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数本人平时为人必极老实忠厚,沉默寡言。常忽然发病,卧床不起,如有神附体,语音神气完全变过。或胡唱胡闹,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且哭笑无常,殴打自己。长日不吃,不喝,不睡觉。过三两天后,仿佛生命中有种东西,把它稳住了,因极度疲乏,要休息了,长长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后对病中事竟毫无所知,别的人谈起她病中情形时,反觉十分羞愧。
满谷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么也不用,就可正式营业。行巫时,在神前设一座位,仙娘于是头蒙帕子、口哼曲子,两腿抖颤,“登车”去寻找这家的祖先鬼,向它查问事情的凶吉,问询祖先鬼,是由什么鬼作祟导致的,并请问当事人的寿年长短、没有儿子的人家还可以请仙娘代向阎王求子。仙娘托亡魂说话时,半哼半唱着谈别人家事长短,儿女疾病,远行人的情形。说到伤心处,涕泗横溢,听者自然也嘘泣不止。初次行巫后,该女人就成为众人承认的神之子,她潜意识被压抑的狂躁因为仪式的疏通得以消解,狂病此后不再发。初执行巫术时,一般都很灵验,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说来十分巧合。
问完各项事情,人们就在桌上供放肉、酒、饭,一一念祖先的名字,邀请它们来进食。仙娘于是“退车”回来。家中有需要的人,在得到仙姑的指点后,就会接着请巫师做各种禳解仪式,请鬼或者驱鬼。
对于“仙娘”行巫一事,不同的观察者站在不同立场持有不同观点。
如湘西的苗族学者石启贵先生在其专著中说:“通常仙姑,多属女人,求得真传,本知过去未来祸福。唯以今日世道日衰,人心败坏,有借此为业者,不学无术,故以骗人为生活。”
尽管石启贵先生认为“有借此为业者,不学无术,以骗人为生活”,但由“本知过去未来祸福”一语,我们推知仙娘在当地社会生活中曾经起过的重要作用。而同是湘西苗族的知名作家沈从文在其散文集中则用朴实的文字对仙娘的来龙去向做了一个大致的描述:……因为有事前狂态做宣传,本城人知道得多,行巫近于不得已,光顾的老妇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虽可发财,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关心,受神指定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惩罚,设坛近于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渐渐变成职业,使术时多做作处。世人的好奇心,这时又转移到新设坛的另一妇人方面去。这巫婆若为人老实,便因此撤了坛,依然恢复她原有的职业,或做奶妈,或作小生意,或带孩子。
为人世故,就成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份,串当地有身份人家的门子,陪老太太念经,或如《红楼梦》中与赵姨娘合作同谋马道婆之流妇女,行使点小法术,埋在地下,放在枕边,使“仇人”吃亏。或更作媒作中,弄一点酬劳脚步钱。
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干儿子。小孩子夜惊,就为“收黑”,用个鸡蛋,咒过一番后,黄昏时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宝回来了吗?”另一个就答,“八宝回来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后抱着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头部,事情就算办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称为“仙娘”。她的职务是“人鬼之间的媒介”,她的群众是妇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义是她得到社会承认是神的代理人后,狂病即不再发。当地妇女实为生活所困苦,感情无所归宿,将希望与梦想寄在她的法术上,靠她得到安慰。这种人自然间或也会点小丹方,可以治小儿夜惊,膈食。用通常眼光看来,殊不可解,用现代心理学来分析,它的产生同它在社会上的意义,都有它必然的原因。
巫师吸取和积累了医药经验和知识,并假借鬼神的作用,用祈祷的形式给人治病,就变成了巫医。人们普遍认为,巫师的治病效果要更好一些。因此为了在苗乡行医效果好,有些医师也会主动去学巫,从而成为巫医。在苗乡,巫师和巫医往往是合二为一,他们和苗族医师一道,传承着苗族民间的草药知识。苗族巫医和医师在苗乡是并存的,两者的区别在于,有些医师医术可能不错,但不懂得巫术,不能举行仪式,因此对有些病的治疗效果就欠佳。
巫医在苗乡没有特殊的社会地位,实质上是该社会的法师、药物宝库。巫医的存在和盛行,首先在于人们无法解答一些自然现象、生理现象和病理变化,使巫有了生存余地。同时,巫医对本民族的心理特点特别了解,在了解得病的前后情况后能准确地猜到病人发病的诱因,而且对人的生理、病理也有了一定的初步认识和研究,也在用药物为人治病,因此容易为人们所接受;而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巫医善于用自己特有的治病方法——精神治疗法治疗。苗族人多暗示型人格,巫医在治病时兼用药物治疗和精神治疗,病人就能迅速恢复健康。一般来说,巫医最显自身水平的地方,恐怕主要还在于医治病人的心病,调理和化导其心理障碍。
“化水”是苗族巫医历代相传的一门治病医人的法术,据说操作简单,又能立竿见影,有手到病除之效。山江苗族至少有六种“化水”的法术。人们说化“将军水”可以治忽然晕倒的急症;化“鹭丝水”能使鲠在喉中的骨头被吐出或咽下;化“雪山水”能治灼伤皮肤,如伤轻可用口沫唾之,伤重须用水碗,喷三口水,并以手蘸水抹在伤处;化“隔山水”可用来治隔山跌伤或砍伤者,巫医如闻有呼救之声,即可念咒救治,但要预先告诉受伤的人:“若我问你好不好,你可答:‘好。’”否则不灵验;化“担血水”可治人受伤后血出不止,具体做法是先令其他人捏着伤口,巫师念咒语,喷水一口即可;化“封刀口水”用来治刀伤,据说念此咒三次,不但可以使刀伤封口,还可以刀砍手指不断。
由上述我们可以看出,山江苗区以巫师、巫医和仙娘为媒介的巫蛊信仰,在一定意义上是舒缓人们深重恐慌和持久焦虑的减压器,也是人们惧感的表达方式之一。通过这一信仰及其仪式的举行,人们不仅以之解释规因,同时还以想象的方式操纵自然过程,从而获得一种“有所作为”的安定感。
(二)巫师技艺的传承
山江苗族认为专门和鬼打交道的人有两种:巫师和仙娘。巫师能够为死人超度亡灵、为活人消灾,以男性为主。仙娘能够通阴阳,替死人(祖先鬼)传话给它的后代。仙娘以女性为主,但也有少量男性担任。他们这种技艺的获得,一般有两种方式:正式投师入教、接受神坛和通过生病昏迷“顿悟”得艺。巫师的后代如果不愿意学习这门技艺,那么,以后就会有某一代男性子孙突得重病,病好以后就重拾祖先的行业。人们认为,祖传的巫师和仙娘一般法术更强。
巫师有“巴得雄(苗老司)”和“巴得卓(汉老司)”之分,传说他们是同时向太上老君学法的师兄弟。苗老司是一个家贫如洗的苗人,衣着破烂但心地善良,对待师傅真诚,做事麻利,不怕脏不怕苦。汉老司是一个有钱的苗人,平时像汉人那样讲究穿着,说话喜欢咬文嚼字,故作斯文,做事时怕有损形象,因而总是动作迟缓。因此,太上老君在他们出师时封言:苗老司做法时可以不穿戴法衣,不看经书,允许念错经文,只要记住师傅传法时的形象,做法就会灵验;汉老司做法时必须穿戴法衣,眼看经书,不许念错经文,否则做法就不会灵验。此外,太上老君还给苗老司授两层神坛,上层祭“盘瓠洞神”,下层祭“桃源洞神”;而汉老司的神坛只有一层,只祭“桃源洞神”。苗老司和汉老司在其他法力方面没有区别。
苗乡一个久病或突然重病的人,其亲属会先找仙娘“走阴”访问祖先鬼,由仙娘代言,从祖先鬼那里得知是什么样的鬼在做什么样的祟,于是这家人就请巫师做法事来禳解。巫师和“仙娘”因此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与鬼之间的互动体系。
以下我将展示自己与一名苗族巫师的访谈资料和亲历的一堂“上刀梯”仪式(弟子正式投师入教、接受祖传神坛)材料,来说明巫师技艺传承的有关情况。
1.与巫师松金的访谈
“巴得卓”(汉老司)松金是一个有着古铜色皮肤,个高175厘米左右的中年男子。我拜访他的居住地山江镇稼贤村,为的是次日早晨能够观看他给寨上一户人家做还傩愿。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在他母亲家里的灶间忙着帮忙烧火,松金炒菜,他八十岁的老母亲跛着一条腿忙着张罗猪食,两个小女孩做作业,等着吃完早饭去上学。松金的大孩子在补一个苗乡捕鸟用的长杆子网拍,头一个晚上做了下饭菜的两只小麻雀就是被这物事给夺去自由和生命的。
松金的妻子出去打工挣钱已经有半年了,一直没有回来。因此他年迈的老母忙里忙外,特别辛劳。
松金家住在寨子边上,一个地势特别高的地方,崎岖的石道又窄又陡峭。屋前没有院落,正对着那条向下的石路。在那两天里,我对着这截路总是感到很忧愁,不知道该如何下去,有时候都恨不得能够直接一骨碌滚下去好了,但是又出不起这个丑。并且这个行为本身也有让身体受伤的危险,所以我往往只能长叹一声,迫使自己耐心地、硬着头皮往前走——苗寨的路,经常让我有这样的无奈。日子一长,这种无奈反倒使我的个性有了一些改变:不似以往那么急躁了。看到当地苗族人在这种陡而且窄的碎石路上行走如飞,我心中着实羡慕,由此又有许多感想:地理环境的恶劣和交通的不便,确实也加大了山江苗族与外界的隔膜。
我和他们一家子一边做活,一边聊天。
在以前的交往中,我了解到,松金14岁开始做法事,16岁出师,当初是被迫学这行的。
赵:“你当初不能不学这一行么?”
松:“没办法,我命中注定了要学这一行,我爷爷、我父亲都是做这一行的。”
赵:“那你是你们家唯一的男孩子么?”
松:“不是,但是我父亲生病去世时才53岁,当时弟弟小,就只能由我学了。做这个行业是积德,为后世子孙,也为自己的后辈子积德呢。”
赵:“你觉得自己有法术么?”
松:“我现在总是被人请去做还傩愿,人们觉得我有法术。其实我自己也经常纳闷自己有没有法术?我自己觉得我的法术有时候灵验、有时候不灵验。可是如果我没有法术的话,为什么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呢?”
赵:“那您给我说说,是哪些事情别人做不到而你做得到呢?您给我举个例子吧。”
松:“比如说,有一回我刚刚从外面做完一堂法事回来,熬了两夜没睡,回家正在补瞌睡呢。我们村里的人喊我去帮一个忙。原来是一只母猪配完种之后走到半路就不肯走了,主人怎么赶它都赶不动。很多人来帮忙,猪还是不动。可是我一扬鞭,怪了,猪就乖乖地跟着我走了。
我琢磨着,那些人都是男人,我也只不过是男人,怎么就我一个人赶动了那头猪呢。我想自己还是有法术的吧。”——经验事实的成功增强法术的信心,或许我们也可以将它理解成一种概率。
赵:“这还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松:“你再说治病的事情吧。有些病,吃多久的药都治不好,可是请了法师做法事之后就会好,由此可见法事还是灵验的,但有些人却做了法事也不灵。雄龙村有一个70岁的老婆婆,刚开始病得很重,肾结石发炎,打了两天消炎针没有效果。后来这个老婆婆昏迷不醒,她家里人来请我的时候,都只剩一口气了。我做法事,弄明白她碰上了天王鬼。
我念咒语请了师傅以后,就向她喷了一口水,病人就醒过来了。之后我又帮他们家里做了一堂小法事。现在这个老婆婆可精神了,自己可以单个儿走好几里路来赶场!所以啊,我觉得,人生了病,什么时候用鬼(用法术赶鬼)、什么时候用药,一定要分清楚。”——我听他这最后一句话,用现代的话语来解释,就是说治病首先要区分精神所引起的疾病和纯生理意义上的疾病,从而采取不同的治法。这真是很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