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物馆的玉伯他们要是想请你去给游客表演的话,你去不去啊?”
松:“一般来说,我们的法术都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就我个人来说,我是绝对不会专门做给别人看‘还傩愿’仪式和其他仪式的。
有人犯了鬼,请我们,我们就去捉鬼救人。要是让我们去演出,这是卖师傅。我不能这么做。”
赵:“松金师傅,昨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到你们这个寨子来,记得昨晚下了卡车,到处都漆黑漆黑的(——我忘了带手电筒,出发时没有预计到山中天黑得这么快、这么彻底),伸手不见五指,我又不认得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怕我一不小心会摔倒、受伤,也怕忽然从那么暗的环境里跑出个什么东西来吓唬我。我本来是不信鬼的,我一直是个胆子非常大的人,我连死都不怕。可是说实话,要不是昨晚我们有三个人一起走,我是无论如何会吓坏的。你们这么信鬼,会不会也和你们居住的环境有关呢?”
松:“你说得有道理,黑暗总是让人有一种害怕的感觉。我们这里不比你们在大都市里边,到了晚上到处亮堂堂的,走到哪里都不怕。”
——一位朋友告诉我,在苗乡走动,要避免巫师法术加害,最好的办法是夜里扯亮电灯,或者到有光亮的地方去,这验证了黑暗对人的威慑力量。
赵:“如果有一天科技发达、社会发展了,乡里的路和城里的路都一样,晚上都有路灯。大家心里没有了恐惧感,早晚出门不被惊吓,也不信鬼,也就不请你了。你怕不怕这一天到来啊?”
松:“这一天来了就好了,我也就没有烦恼了。你看我现在天天在外跑,在家的时间还短些。我是村医,我们寨子大,寨子里的人有事都找不到我。”
赵:“说说您对自己的评价吧,怎么说都行。”
松:“你到我家里来玩,我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你,觉得自己很无能的,让你见笑了呢。”——事实上,这话他说了好几次,总是觉得自己没有经济实力,感到很惭愧。他的拘谨几乎影响了我的情绪,让我觉得自己的拜访是一种错,让他人自觉无法在人前保持一种尊严和体面。
赵:“哪里啊,您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着,只要认真尽力就行了。”
松金咧嘴羞涩地笑。我转头和他的大孩子聊天。三个月前,我在另一个寨子里的一户人家里观看还傩愿仪式时看到过他和松金一起做法。
赵:“小伙子,我和你聊聊天好么?你爸爸告诉我你现在才18岁。
你学习法术几年了啊?觉得有趣么?”
孩:“我初中读了一个学期就没有读了,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成绩总是不好,干脆就不去读了。那一年我14岁,跟我爸爸到处走,正式学才一年。从小我就有一种预感,我会做这一行的,我会出名。我喜欢这一行。再说,我们家做巫师都有好几代了,总要有人学下去的,我来学不就好了吗?”
赵:“你觉得自己喜欢这一行,是因为爸爸从小就做这个的,你受了这个氛围的影响呢?还是你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喜欢这一行的?”
孩:“我觉得我爸爸做这个,因为氛围的影响使我喜欢它,这说不通。我弟弟和我在同一个生活环境中长大啊,他就不喜欢这一套东西。
我是天生就该学做这一行的。”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总觉得,我将来是要出名的。”
赵:“你出去打过工么?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孩:“我没有出去打过工,不喜欢出去,没意思。”(他的父亲在锅灶旁忙活,也听我们说话,这时插嘴说:“他也不能出去打工,要不到时候法术就学不完了。”)孩:“我的打算?现在正在招兵,我已经报名参军了。我想先到军队里去受点苦,学点本事回来,以后的事情再说。”停了一会儿,“但是,我真的觉得,我以后一定会很出名的。”这个十来岁少年的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芒。
赵:“要是你去当兵的话,就没有人学你爸爸的法术了,那怎么办呢?”
孩:“那不要紧喽。我去当兵,多见见世面还是好一些。”
这一段访谈至少在两个方面留给我们很大的思考余地:孩子对自己“迟早会出名”的自信以及父子对打工和当兵这两者的不同看法。
2.传法仪式纪实
巫师举行上刀梯仪式,主要是为了传法。人们认为,一个巫师要经过师傅正式传法后,才能单独立坛,替人酬神还愿。此外,若是家里有人凶死,为死者解罪,或者还愿,也可请巫师来举行上刀梯仪式。
上刀梯,又被称为“爬刀梯”或“踩刀梯”。学艺的人在应届满师,单独立坛之前(这一环节称之为“度身”),必须进行隆重的“迁改”仪式。这个仪式活动对于参加者来说,是一个很典型的“通过仪式”。依照范·根纳普的通过仪式理论,人生仪礼与时间通过仪式都由分离、阈限与聚合三部分构成,人们在经历了这样的过关仪式后,就实现了新旧不同性质的转化,参加礼仪的个体或团体就获得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在最初的分离阶段,仪式的行为象征着某个人或团体离开了他们以前在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固定位置的状态;在过渡阶段,作为仪式主体的当事人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中,既不具有原有状态的基本特征,也不具有未来状态的基本特征;在聚合阶段,转化完成,这时仪式主体再次处于稳定的状态,并具有一些明确规定的“结构上的”权利和义务,人们要求其行为符合某些约定俗成的规范或道德标准。其中第二个阶段——过渡阶段,被维克多·特纳称之为“阈限”时期所举行的仪式,特别具有深意和研究价值。“上刀梯”这个仪式就是“迁改”(苗语,“开天眼从而得法”或者“具有障眼法法术”之意)仪礼活动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项目。
“迁改”仪式一般包括三天三夜,或者七天七夜的法事。“迁改”的最后一天所进行的最重要的法事活动就是上刀梯。人们选择一块平坦的地面,竖起一根一丈八尺高的杉木柱,柱上由上至下安插磨得较为锋利的24把飞刀。若巫师法力高强,杉木柱可高三丈,上插36把飞刀。在上刀梯之前,法事主持人带领所有参加法事的老司,围绕木柱吟咒语,请神鬼保佑整个仪式顺利进行。这一小节仪式结束后,就轮到“迁改”——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即将“出师”或者“毕业”的年青苗老司上刀梯了。他必须双足赤裸踩踏上第一对刀,手脚都攀附飞刀,一节一节往上,或纵跃或爬行,一直到达顶端,并在顶端的分支口上面悬住身形,做“雄鹰展翅”、“金鸡报晓”等动作,之后向天地宣念带在身上的一张“黄纸榜文”晓谕上中下三届神灵,再吹响牛角号三次。法事至此成功。
以下是我亲眼目睹的传法仪式——“上刀梯”的记叙:30岁却还未娶亲的志金曾经到浙江义乌打工四年,回乡后在2005年10月27日至29日举行了“上刀梯”仪式。仪式过后,他就可以代替父亲出去做法事了。
志金的父亲是一名现年83岁的老巫师,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按照规矩,巫师的家庭必须每代都有一个后代学法师,否则会有不利的事情发生。志金作为最小的儿子,跟随父亲学巫断断续续已有五年了,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外出帮忙做过法事。人们认为他30岁还未娶妻,或许是他命里该学巫却迟迟没有学习所导致的,他这种命硬的人必须得学巫,调阴兵捉鬼驱邪。人们期望着志金学巫以后,经济状况和婚姻都有所转机。何况老巫师体力已经逐步衰减,也到了洗手传衣钵的时候了,所以老人就请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师弟来,大张旗鼓地做一个“上刀梯”的仪式,好让志金代替父亲,从此后在苗乡人过年杀猪、清明迁坟、干旱求雨等时节用得着巫师的时候应邀为大家做法事。
这次的“迁改”仪式要搬演傩公傩母的全套,将时断时续地延续三天,仪式的高潮是最后一天志金“上刀梯”、“踩火铧”。人们说一个学巫师的人,一定要在上了刀梯,并在刀梯顶吹牛角通知了各路阴间阳间的师傅以后,才能领阴兵,正式成为法师,虽会做法但是没有举行过“上刀梯”仪式的人就不能算法师。
“迁改”仪式进行的第一天上午大家都很忙碌地在为后两天的安排做准备:捉猪、杀猪、搭灶、借桌椅板凳、接待客人、准备纸花供烛布置神坛等等。我找到了这场“社会剧”的主角志金,对他进行访谈。
“现在感觉如何?自己想学这个行当么?”我问。
“我很不想学这个,但是规矩不能破,我只能学了。”他一脸的无奈。
“那你上过刀梯以后,能够引多少阴兵呢?”
“八万”“嗯,数字还真不小。那你相信阴兵和鬼么?”
“有鬼就有阴兵啊。我不信鬼,但是我很怕鬼,世界上恐怕还是有鬼存在的吧(这句话看似互相矛盾,其实正体现了山江苗族心理上普遍对外界存有的未名的惧感)。我们村有一次在一个洞里放炮,想将洞里的水炸出来灌田,但是炸了几次都炸不响。后来我们就在洞门口贴了毛主席像,怪了,马上就响炮了———这不是证明了真的有鬼么?”———在很多村落仪式中,毛主席画像已经被当作神供奉,山江苗族“神鬼不分”,因此认为毛主席变成了一个“好鬼”,能够镇邪鬼。
志金很认真地说,怕我不信,赶忙又说了下面一段他认为“有鬼”的事情:“我们寨子里有一头牛疯了,出去了四五天以后都不回来。但是这家人请法师做了法以后,那牛就自动跑回来了。
你说这不是也有鬼么?”他进一步解释说,那头牛总是不回来,十有八成是被鬼给缠住了。法师具有镇鬼的效力,所以在法师做完法事后,鬼害怕,就将牛给放了,牛因此才能跑回家。从志金的话语分析,“鬼”是指一种具有神智的未知力量。它能够掌控事情向哪一个方向发展,同时也会害怕具有高明法力的巫师。
10月28日黄昏我再一次来到志金家里,首先看到的是满满一屋子男女老少正面对着堂屋正中央喜笑颜开、议论纷纷。
一场高潮正在上演,巫师正在跳舞娱神请神。接下来,还傩愿仪式的第二场“扮先锋”也要开始了。人群的中央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在几位老妈妈的帮助下,围系一套苗族妇女的衣饰。据说这两位少年三年前就举行过“认师傅”仪式,所以他们今天都是以“引度师”的身份出现的。今年50岁的学文大伯和38岁的村长求兴告诉我,他们两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们向旁边伴着法师一道帮忙打鼓的人打听,才知道接下来的表演还有开路、散将、安龙神、八郎、封刀等仪式。
趁着大家吵吵嚷嚷准备的工夫,我连忙向房屋内外四处打量,看院里院外的新变化:晒谷坪里两条凳子上架着两块门板,一头三百来斤大肥猪前腿、后腿齐跪趴在一块门板上,这头大肥猪被开膛破肚后料理干净,仍然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另一块门板上跪趴着一头料理好的死羊,高昂着头。求兴说,主人家另外还杀了一头肥猪,估计有两百来斤,肉用来款待客人,已经快消耗完了。有晓事的人告诉我,这还只是个中等规模的仪式,要是办得隆重些,主人理应再杀一头牛,大概要花费一万多。
正房中央门对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五大天王的画像,中间三幅画的左下角分别有天仙桥、地仙桥和水仙桥。五幅图前摆着拼在一起的两张大方桌,桌上放着两张椅子。入门左侧那张方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凤冠、身穿蓝色小花格斜襟长衫、面相端庄、眼神和气、两手包抄在腹部的女上半身木偶像,人们用绳子捆在椅子背后,将她固定下来。进门右侧那边方桌上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白色斜襟的、缀满了粉红大花长衫的红脸男人木偶像,面貌非常威严,头上戴着皇冠,抄着的两只木手中插了一面红色的先锋旗和几支竹箭(“镖”),上面缠着白色纸花。这两个就是苗族洪水神话里再造人烟的兄妹,被人们尊为人祖敬祭的傩公傩母。桌面两个神偶正中的空位处摆着一条方凳,正面蒙着一张红纸,上、左、右分别写着“莲花福宝座”、“日进千乡宝”、“夜招万里财”。红纸的中央贴着用金色纸剪出的花纹。凳面上最前部摆了两杯酒,两旁分别摆放着三堆小米粑,上面斜插着长竹片,分别贴着一小截红色和绿色的纸。凳面正中摆着一个装满了米的方形“升子”(苗乡量米用的计量工具),里面插着一大把已经燃尽了的香杆和一根燃烧着的蜡烛,里面插着的一张黄纸上写着“上坛七千祖师,政盟上司三十三天昊天金阙之位中坛八万本师下坛五路五猖五营兵将之位”,中间盖着三个红色方印。两张方桌下面的正中间也有一个升子摆设如上,黄纸上写着“下坛……”,中间盖着一个红色方印。
昏暗的灯光下,人们聊得热火朝天,孩子们在大人的腿之间挤来挤去,挨近仪式举行的地方摆了一圈凳子给人坐,同时也提防大家挤得太近。正房对面门墙的阁楼上也站满了看热闹的人。